【藝文賞析】《第六屆宗教文學獎短篇小說三獎》衫裙
第六屆宗教文學獎短篇小說三獎》衫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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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年夜飯之後,阿玉想,大姊今年是不是又不能回家過年了呢? 大姊去鹽埕埔做事之後,前兩年就沒能回家來過年。阿母說,她現在去做事的人家是開大酒家「得州樓」的,過年時間特別忙碌,怎麼可能放她回家來? 鹽埕埔是不是離哈瑪星很遠呢?阿玉想,大姊不能回來一下子再回去嗎?過完年,自己就要九歲了,前幾天阿爸終於說了:「好啦好啦,明年送妳去讀冊啦!」所以她要去讀國校了,她想趕快跟大姊說,她可以穿她的白衫和卡其裙了。大姊答應過她,只要她能去讀國校,那一套大姊小心寶貝,以前她連摸都不能摸的國校制服就要讓她穿。當年大姊要去念國校時,阿爸幫她買了那套衫裙。雖然是岸壁同事的查某囝仔穿過兩年了,卻還是非常新,大姊說,拿在手裡幾乎還能聞到剛出品時的漿糊味道。 但是大姊只念到三年級,就留在家裡幫忙帶阿母招來看顧的囝仔,再也沒穿過那套衫裙。她把白衫收疊於卡其裙內,然後在卡其裙口袋塞了半顆臭丸仔,再用油紙把整套衫裙包好收藏在通櫥底。三不五時,她會拿出來看看摸摸,阿玉記得大姊目光留戀的面色,就像那是永遠的新裳,而她總是在期待某個日子來臨了,就能再次大大方方地穿上。 如果大姊能回來的話,阿玉想問問她,雖然離她要去上學還有一段日子,可是能不能先讓她穿穿看呢?大姊從小就比她胖了些,或許要請阿母先改一下呢,只要先改好了,她也就安心了。 阿爸出門去找人賭天九牌,阿母在大雜院的桂樹下和厝邊聊天,阿玉手裡捉著阿爸給她的一角圓紅包坐在餐桌邊。再過一會兒,半夜十二點時,高雄港內所有的船隻,不管是貨船、軍艦、渡輪還是鐵殼仔漁船,就會一起鳴笛,足足會有一分鐘那麼久,尖銳而持續不斷的高音是貨船,嗚嗚如牛哞的是軍艦,鐵殼仔和渡輪則像是對談似的,彼此高低節奏呼應,而一開始鳴笛的瞬間,大雜院和哈瑪星其他的地方,也會同時響起一連串此起彼落的竹炮響聲,一會兒,合鳴著從壽山那邊傳來的沉重回音,彷彿橫掃震散了街路頂的一片煙灰瀰漫,炸裂冷皎清亮,透著遙遠距離如瓷盤般的薄骨夜空。 所有聲響剛歇,大姊大概是耳朵被炸得什麼也聽不見了,一邊大聲罵著什麼,一邊赤腳跑進家裡來。 ● 「妳怎麼這麼憨呢?這麼憨怎麼去讀國校!去了不是會被人家欺負死嗎?」大姊大聲地說,「全厝裡就只有那一套國校制服,不給妳穿是要給鬼穿喔!」「因為妳以前都不讓我摸啊……」 阿爸沒回來,阿母先去通鋪頂睡了,大姊洗完身軀就來和阿玉坐在厝門前的樓梯。她把衫裙遞給阿玉,阿玉摟進懷裡不敢攤開來,湊著門頂上的小黃燈,先是巡了一遍卡其裙外觀,然後把白衫從卡其裙裡輕輕緩緩地抽出來,疊在膝頭上,她小心地翻了翻整齊服貼的衣角,左左右右歪著頭瞧,就怕袖子或衣襬垂到地面沾了土粉。 「妳是在巡什麼啦?」大姊不耐煩了,「我又沒有藏錢在裡面……」 「我想看一下有沒有裳仔蟲咬過……」 「啊不是有放臭丸仔!唉,妳這個查某囝仔這麼憨,看是要怎麼去讀國校……」大姊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一瓶那姆內,「這瓶給妳喝啦,不過已經不會冰了。」 大姊用菜刀柄敲開彈珠,那姆內發出清涼的汽泡碎裂聲音。 阿玉握在手裡不敢喝,「這很貴吧……」 「妳喝啦,我頭家一個使用人都有送一瓶,反正是人客叫了沒喝的,剩很多瓶。我在那裡常喝。」 「喔。」 「今年阿爸有沒有包紅包給妳?」 「有啊,有一角圓。」阿玉拍了拍懷裡。 「要存起來喔,以後去上學,就可以在學校買糖甘仔吃。」大姊說,「妳快喝啦,怎麼講不聽咧,等一下氣就全部跑完了。」 「學校裡也有糖甘仔喔?」 「有啊,有合作社。裡面有糖仔餅啦,還有麵包。」 「好好,阿姊妳怎麼有閒回來?」 「我頭家說讓我們幾個十四五歲的姑娘仔回家半天,等一下去睡起來,下午要回去幫忙煮初一的暗頓。」 「鹽埕埔走轉來很遠嗎?」 「是沒啦,不過到四枝垂之前有一片攏是田路,又沒有燈火,我怕摔到田裡去,有一段路只好把鞋仔脫掉用爬的。」大姊說,「害我脫赤腳弄得那麼苔膏……」 「阿姊,多謝妳給我穿這套衫裙……」 大姊轉頭看著阿玉,她的膝頭上摟著衫裙,被肘拐壓得有些皺了,雙手還緊握著一口也沒喝的那姆內。她像麻糬般軟掉的身軀靠著大姊,頭垂到白衫的頂頭睡著了。 ● 阿玉一睜開眼,發現通鋪上空空蕩蕩的,只有那套衫裙在臉邊,她摸了摸平整的裳物,應該是大姊幫她疊得這麼好的,她爬下床看見阿母在掃地,「大姊去叨位了?」 「去船渠撿柴了。」阿母沒什麼表情。 「喔。」她去換了件粗布褲,走出大雜院前門,左轉濱海二街,路的對面便是第一船渠。 大姊孤零零地赤腳站在船渠白兮兮的堤岸上,船渠裡擠滿了夜航歸來的拖網漁船,半層樓高的寬闊船尾一律向著堤岸這一側,桅杆、天線、旗旛以及纜繩漁網、浮筒、起重機具、集魚燈則密密麻麻地織成了半片豔彩天空。阿玉看著大姊的背影,她想其實大姊現在也沒比自己高多少呢,那套衫裙或許還穿得下呢。 她背著差不多一半身高大小的竹簍仔,手中捉著一根更長的竹夾子,正彎著身軀往船渠裡探頭。阿玉爬上堤岸站在大姊的身邊,跟著往船渠裡看,海水已漲到了離堤岸頂一段腳肚的高度,在巨大船舷之下與輪胎護岸之間狹窄掣肘的浮油海面,漂流著破裂拋棄的船體木片和腐爛日久的碼頭柱子。 「阿姊,我來幫妳撿。」 「不用啦,妳站旁邊一點,等一下摔下去。」大姊挺直身軀看了看她,「妳有沒有吃早頓?」 她搖搖頭。 「妳真的很憨耶,誰叫妳睡這麼晚。」大姊掏出一塊咬了一半的柿餅,「給妳吃。」 阿玉雙手捉著柿餅,也不吃,看著大姊赤裸的稚嫩腳趾頭扳住堤岸邊沿,一手扶著長滿墨綠色寄生甲殼的割人船舷,身軀忍不住發抖地往前拉直脊椎,另一隻手則伸長竹夾子去夾木片。夾上手來,甩一甩,放進背後的竹簍裡,但油漬漬的海水仍然滲進了她的裳物,泡濕了整個背臀。 「還要撿多久?」阿玉問,「等一下妳能不能陪我穿衫裙,如果太大件,要拜託阿母改。」 「我昨晚有穿都還穿得下,我看妳穿一定是太大件了。」阿玉聽大姊這麼一說,心中有點生氣,「原來妳趁我睡著有偷穿啊,那已經是『算』我的裳了,妳怎麼可以偷穿……好吧,這是最後一次喔,以後改成我的,妳就不能偷穿了喔。」 大姊挽手到背後,從竹簍仔底部掂了掂重量,再晃一晃身軀讓簍仔內的木片鬆開些,「再撿兩片就好,餅妳緊吃一吃啦。」她走向稍遠處的堤岸,那兒有個水泥階梯能往船渠底走,讓人可以踮腳跳上舢舨仔。阿玉低頭吃著柿餅,翻白眼看著大姊走下階梯,只剩一顆頭和竹簍仔頂露出堤岸。忽然間,她聽見了對岸傳來大聲急切的呼叫,阿玉抬起頭,看見船渠邊翠綠的天狗岩上,有個大人自蜿蜒小徑衝下山來……「摔下去了!摔下去了!快啦!快啦!」 ● 大姊的臉朝著天空,眼睛張開著,視線好像穿透了那些混亂糾纏的桅杆、天線、旗幡以及纜繩漁網、浮筒、起重機具、集魚燈,仰看著晴朗無塵的天空。 阿玉像麻糬似的坐在堤岸上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自己只不過是低頭吃個柿餅而已,「是大姊叫我緊吃一吃的。」還有,自己只是問了一下,「還要撿多久?等一下妳能不能陪我穿那套衫裙,如果太大件,要拜託阿母改。」難道是因為要趕快撿完柴回家陪自己穿裳,大姊才會變成這樣嗎? 「妳怎麼這麼憨啊!什麼都不會想,妳這樣怎麼去讀國校!」大姊大聲罵她。 她卡在兩艘拖網漁船的中間,面顱邊漂浮著木片,有時便會打上她的臉。其實大姊離船渠階梯只有一隻大人手臂的距離,但是只要大人一伸手拉她,或者拿勾子往她一勾過去,她就會往下沉,不見了蹤影,等到手和勾子一縮回來,她又會自動浮上水面。 一群厝邊和海腳仔船頂岸邊弄了半天,實在是沒辦法可想。 「這叫水留屍。」後來才趕到的代天宮師父一看,嘆了口氣說,「看查某囝仔古錐,水鬼捉住了就不放人,妳這個囝仔苦了……」 阿爸還沒回家來,「那是要怎麼辦啦……」阿母已經哭破了嗓子,勉強咳出這句話。 「要先招魂招看看,你們誰轉去廟裡拿竹子、墨水、筆、白紙條……」師父說,「妳去準備一件妳查某囝仔最近穿過的裳來。」 「最近穿過的裳……」阿母想了想哭著說,「厝內沒有啦,她的裳都在鹽埕埔那邊了啦……」 「那就緊叫人去鹽埕埔拿啊!」有人這麼說。 「裳要最近穿過有人氣、香氣,魂才找得到……人一拉起來,就馬上把招魂的裳穿上去,魂就不會跑掉了。」師父說,「換上壽衣之後,裳再燒掉。」 「但是三輪車這樣來回,加上還要找得州樓的人講,不就要一個多小時……」 「水流在退潮了耶,我看來不及了。」 「可能會捲出去港外喔!」 「那是要怎麼辦,那是要怎麼辦啦……」阿母突然回過神來大叫,「阿玉、阿玉,妳在叨位……」 ● 師父穿著道袍站在堤岸上,身邊一個徒弟拿著未紮完的招魂旛:一根兩公尺長的帶葉竹竿,葉子下方繫掛著一張寫了大姊生卒月日的白紙條,「就差一件裳了。」阿母在堤岸下,伸手將那套衫裙交給師父。 「這套查某囝仔最近有穿?」師父順手將衫裙抖開隨便翻看,揉得皺皺的,又交給了徒弟。 阿母轉頭看著阿玉,臉色哀求一定要給她肯定答案,「妳阿姊有穿吧……」 阿玉點點頭,「有穿。」 「師父,有穿有穿……」阿母說。 「我昨晚有穿都還穿得下,我看妳穿一定是太大件了。」大姊說。 「嗯,要有穿才有效喔!」師父說,「這要綁緊不能飛走,裳飛走,魂跟著飛走就很難招回來了……」徒弟用棉繩穿過白衫領口的扣子洞,像是讓誰心口裂了尖叫一聲似地猛力扯緊,原本挺整的衣領就扭成一團和白紙條掛在一起,然後又把卡其裙的裙頭胡亂粗勇地綁在白衫衣襬下方。 「 好了,現在要開始了喔!你們要爬上來堤岸,看著查某囝仔的面喊,先喊一遍她的名字,再喊一遍『快轉來喔』。」 等阿母一爬上堤岸,「拿來!」師父雙手接過招魂旛高高直直地舉起。 「阿玉,妳也要起來啊,爬起來這裡叫啊!」阿母低頭哭著罵她,「妳怎都不會哭,妳是怎麼了,那是妳大姊耶,妳起來大聲叫妳阿姊快轉來啊!」 師父朝天空高舉著招魂旛念念有辭,此時,一陣自高雄港外吹來的上升海風,將竹竿上的那套衫裙的袖襬吹了開來,像是有人穿好了的樣子,那麼的新,連漿糊味也清楚可聞。 阿玉在堤岸下,仰著頭看那套衫裙,襯著翠綠晴朗的打狗岩迎空飛揚…… 「那已經是『算』我的裳了耶,妳怎麼可以偷穿……好吧,這是最後一次喔,以後改成我的,妳就不能偷穿了喔。」她在心裡這麼喊,眼淚也就隨風流了出來。 ■王聰威 1972年生。台大哲學系、台大藝術史碩士。曾獲棒球小說獎、打狗文學獎、國藝會長篇小說創作補助、台灣文學獎、高雄文學創作獎助計畫等。著有《稍縱即逝的印象》、《中山北路行七擺》、《台北不在場證明事件簿》、《阿貴趴趴走》等。 【2007/12/15 聯合報】@ http://udn.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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