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記錄

花．記錄 圖◎陳裕堂

◎愛亞 圖◎陳裕堂

四樓的家陽台有花，前陽台有後陽台也有。

客廳外是前陽台；下面一排花架裡可以蓬垂枝條的黃色馬纓丹雜種在可以蓬垂枝條的碧綠武竹裡，上面一排是怎樣種怎樣向天空直苗苗抽長遮擋住窄巷對面鄰人眼的紫花翠蘆莉，間著幾缽開放時紅豔火燃得幾乎有炙燙溫度的九重葛。洗衣的後陽台則是紫翠蘆莉、粉色馬纓丹和老派得很土里土氣的可愛日日春。

刻意地要種花，就是喜歡花朵兒由綠色枝葉中魔術式冒出頭的嬌樣兒，在明白花樹是好運道的表徵之後，更是欣喜自己家的「花枝招展」。

好花開在好人家

許多年前的許多記憶裡並沒有花，少女時「父親的家」，是的，一切都是父親做主的父親的家，家院裡若非泥土地荒置著，便是前後院都鋪了硬硬實實的水泥，當我由家中往大門走去，只是經過一片硬地，從來不曾有意願在院中略做停留。只一回例外，父親不知何處得來細小黑色半圓形的蔦蘿種籽，種出一橫排糾糾纏纏在竹籬巴上，生了細小蛛絲葉開了細小瘦形紅花的蔦蘿來。後來父親的家搬到大直，是自地自建，我那聰明極的父親學了三個月建築基礎學，自畫設計圖自監工蓋了二層水泥小洋樓，前後院、小客廳、起居室、洗衣間，樓上一間二間三間四間臥房，還有一間儲藏室，一間一間都頗小，但父親卻過足了「房間多」的癮！雖然前後院都是水泥地，但意外地父親在前院高牆邊留下一長條土地做花壇，那時已結了婚的我每回一次父親的家，先在小徑看到令人驚詫的高出高牆的高大七里香、成長做一長串一長串又一長串的耶誕紅、枝葉花朵兒都壯碩，四處橫蔓的軟枝黃蟬、就是連葛鬱金都攀爬在樹，長出像人臉大的巨形綠葉，並且一副要衝向天際的味道，我的父親，不種花則已，種了花把花培植得竟也如父性的強勢。

而羞赧地，我與植物的關係似乎沒有處理得夠好。結婚後的我自己家中還來不及種養植物便先生養了孩子，孩子是世上最麻煩的功課，我日日努力做著功課。當然種過花，也種了幾株紫茄子或大葉子芋頭給孩子們玩賞，晨昏澆水也稀釋了「童子尿」，可怎樣種也不能成好樣，十分十分沮喪。

懂得命理後才知人得運勢好家中才可能有好花。花屬「太陰」，紫微斗數中太陰得有好位置才能有發好花的機緣，才能有成好事的機緣。回憶中我初習寫作且一步步向著作家身分努力爬行時，家裡的花漸漸有點兒樣子了，可惜丈夫不知基於什麼樣的情愫，買來的花都沒有親屬關係，枝葉花朵兒錯落雜亂，色彩也不搭不搭地透顯著怪氣，他知道我愛花，每次買了花都盈盈笑說送我，連雞冠花、變葉木及有刺麒麟都送過，如果丈夫選妻如他選花，我還真是要哭不完了。

後來，丈夫病了，幾近十年，病中病後我們怎可能有好日？怎可能發好花？陽台花仍在，卻一直有稀疏葉而不發花，一年，一年，又一年，不管是哪一種植物，反正就是不發花，多麼悲傷地不發花。

愛花人的微妙野心

閒閒走在街巷，一路走一路仰頭觀看，許多人家都沒有花，其實，一條巷弄中夫妻經常吵架的，遭小偷光顧的，家中經濟困頓的，男主人事業出現難題，或則女主人沒事業但屬河東動物的，陽台上幾乎都空蕩蕩沒有花朵兒綠葉兒的影子，更有趣的是，若這戶人家男主人正事業風發或女主人當家靠妻子維持生計，花也一定生長得模模樣樣，很有得看，「太陰」代表田宅也代表女性啊。而伍子胥一夜白頭的事也會發生在花上。有一年巷子對面老奶奶種的花一下子全都乾垂了枝葉，疼愛花的她怎麼可能忘記澆水？忘記澆水也不致於這般嚴重，第二日，花全蔫枯縮了，也忒快了吧！我很想撳電鈴問問怎麼回事，猶豫到第三日，看得出有人給花補了水飲，但花已全然不成樣子，枝歪葉黃，軟敗不堪看。鄰人告訴我，老奶奶壯年的兒子突然去世，她，怎麼可能顧得著花呢！後來我面對著老奶奶家陽台上十多盆殘枝，為胖胖和藹的老奶奶祝禱著，怕年紀大的奶奶承受不住。

愛花的人怎麼可能滿足於只看家中的陽台呢，他會東張西望四面八方地尋訪好看的或稀奇的花！因此我常發現傻子自己行走在各個小街小巷裡，少車少人的小街小巷那種與人無涉與世無關的風情已是迷人，何況剝落了水泥的高牆或木柵矮籬裡時不時地要伸展出一些好姿好態的花枝子花朵兒來，譬如遠遠便看見牆頭搖擺扭動的一大蓬妖嬈嬈紫花彷彿憑空由哪裡爆炸出來，正好停在牆頭，隨眼一望便知是九重葛。有時巷子一轉角，突然轟出的是光芒萬丈的金紅，嗄！這是什麼？不認得！被重重層層密密花壓在下面的綠藤葉攀附牆頭屋瓦，藤葉上一根一根一根一根小喇叭密密密密集生集生集生，金紅色亮眼耀人鋪做一橫匹金紅帛布，美得讓人心跳，怎麼有我不識的美女？回家自然得翻花典或賞樹情報之類的書，看圖識花，呀！金紅竟是爆仗花呢！真是一大排一大排長串長串喜氣盎然的慶祝爆仗啊！只等著好運道的人點燃，讓爆仗大笑著說：哈哈哈！哈哈哈！

而隨意種花的行徑一直在我隨意生活的日子裡遛達，丈夫過世那年我種了許多白色的日日春和白色的晚妝，白色，配搭我的心情吧，卻也一律死光光，從此，陽台花圃便自動歇息了。

讓生命像花朵般怒放

什麼時候開始整理花盆中堅硬如石泥土的？什麼時候也水養起綠色幸福的葉子枝子？總之，家中花便這樣那樣地美順起來，有時花過分火紅，鄰居抬眼之後忍不住問：「那是塑膠花嗎？」啊，當然不是，當然不是。

花亦如人，面面不同心心不同，有的花開便是花開，日開夜也不寐，二十四小時之後又二十四小時又二十四小時又………但有的花是短命的蝴蝶，譬如翠蘆莉。

陽台上的翠蘆莉濃紫色的漏斗形花朵兒經常群集著爭放，站立家宅的小巷遠望四樓吾家但見紫星點聚，晃動閃耀如真的天上星辰，翠蘆莉美，可是不到黃昏她就歇息了，並且蔫睡，不再醒轉，這生命時辰太短了吧！

我是睡眠不聽話的人，不論幾時入睡，常常五點就惺忪醒來，在黎明前的昏黑中楞怔呆傻地站立陽台時發現翠蘆莉也在昏黑中愣怔呆傻地站立陽台安靜地開了花，她竟然醒得這樣早，她竟是早睡早起的花！只是當我終於在八、九點按捺不住又倒頭睡下時，翠蘆莉卻更加奮力地盛放，做她一天的，不，一生的展現自己美豔的功課。

我不是故意，但每在黑光中見到挺胸開展的翠蘆莉，知道她的魂魄不到黃昏便要離去我便有些心急，常常，我便回身坐上了電腦桌，沒有漱洗沒有早餐也沒有一日之始的咖啡，我立即開始我的奮力。我的歲月啊，我一生所餘的時光也和翠蘆莉一般吧，我得加緊盛放的功課呢！●

自由時報-97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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