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飛旋啊，有可能是遊戲、逞能、鬧場、愛現、作秀、宗教儀式、甩掉身上的附生物、皮膚癢……取悅海神、想試試暈眩滋味、挑戰圈數紀錄、想在空氣裡鑽個洞、競賽、在水面稿紙畫圖寫稿、模仿狂濤、傳達訊息、想飛……

遙遠的，裂開土壤或彈破水面，隱隱揚起一記輕微似鼓的悶響。

那聲響並非水花乍開的淋漓，也不是捶敲急響的躁鳴，比較像是深厚地心傳來的脈搏，或遠方崩潰的一襲捲浪。

遼闊、深遠、悠揚，這記鼓聲，攀著水流傳遞，那是非得仔細傾聽，無以感知的單音、單調。單薄但幽深；老船長敏感，他聽見了。那一聲薄弱不僅是鼓鳴，也是號音，可能就是他黯茫中殷殷等候的驚起。

海、天應該都聽見了。

老船長曉得，起鼓而已；就怕等不到；一旦起了個音，如同水滴有了源頭，牽連而起的將會成串、成群，可能因而成就了一條大江長河。

第一響，按例是心跳，第二記就能起步，第三聲，可能就要飛天……命運將越來越用力。

只要鼓聲開啟，旋轉門已經拔出門閂，序曲隨後將要奏鳴，幕就揭開了。

還在豐腴底盤裡縈迴的你們，一個個都暫停了動作，凝耳細聽。

沉眠的夢，應這一聲，全中斷了。

酣睡了許久似的，你們一醒轉，擻抖了一下身子，立刻群群嚷嚷，整個活絡起來。儘管形還玄虛，但所有的點、線、滴答，所有的紅、黃、藍光影，都忙著四處約集、築形、找殼；你們如響過春雷，一心一意想要發芽的種籽。

那一響鼓聲以後，體液加溫流動，船的話就要趕快找帆，起跑線上排滿了選手，鍋爐噴起白煙，箭尾拔彎了弓弦，引信上的火苗開始奔跑，動蕩的氣已經烘滿心頭。

預熱過後，已經準備好全速運轉。

那掌心裡原來還捧著的晨靄，漸漸找到了韻律，有了心情；有些就近栽倒溶入水裡，有些自絕似的魂魄消散。

●

起風了。

淡淡微微的風。

不是空氣流動引起的周旋、不是晝夜齟齬產出的風波、更不是晨曦君臨順勢拔起的威風；而是妊娠最後，母體沉緩的吐納與長嘆。

啊！水面下穩穩呵出了一口深重的氣。

空蕩透明好幾道簾子在你們間來回穿梭，宛如從茫然空中伸下來好幾隻照護的掌，在你們一群孩子間忙碌料理，一邊幫你們著裝打扮，一邊拍你們的肩諄諄鼓舞，一邊忙著插手整隊。那高高的看不見的母親嘴裡，哼著節奏分明的曲子；你們已煥然一新，精神抖擻。

整好的隊將要出發，水面下的你們像一群將要滾開的音符，伴著所聚合的旋律累聚音量。

等著第二記鼓聲，就要掀開簾幕，就要一鼓作氣衝破水面，就要爆炸、開門，一舉衝破水壓縝密的桎梏。

眾神敏感，這一刻祂們坐了下來，睜亮了眼，幽深地嘆了一口長氣，不再言語。

光影波動，第二記鼓聲竟源自眾神的詠嘆。

原初海面那飄搖光絲點落的圓心，水底下的你們，匯聚成一把離弦反射的箭。

引燃所有的動能，斜角射出。

你們從水底射向海面那張透明肥沃的靶。

這面靶既深且厚，足以攔下任何箭勢；但這一次，她完全無意攔阻。

破出，是母體的記憶，母體的疼痛，亦是母體的歡喜。

衝破水面，衝出瓶頸，衝撞兩種介質間的密度反差；宛若鬆綁；你們解脫了水壓後，掙得的所有輕盈快意，得找個方式來盡情揮霍。

拋射、倔起、突圍、甩蕩，你們盡興揮擘而出，以你們被允准的僭妄、狂暴和恣意，埋首而後昂首，擴胸，開懷，海面盡是你們滾開的洶湧水花。

在這晝夜交接瞬時，你們破出開幕序曲後的第一聲雷鳴和歡動。

十分俐落，出水曳引的一身灰黯和濕濘，立刻就淋回了一身光。

騰空，你們昂首讓兩片胸鰭六十度開張，毫無保留地翻敞皙白的肚腹，讓初起的朝陽嘩啦曬進胸膛深處。身上那原本纏綿、沉默的每一滴水珠，都被你們淅瀝淋漓且無情地甩回孤寒水底。

你們拔起海面一沱沱昂揚白花，震起橫面波擺，漣漪外推。或沉穩內斂，或活潑外放；水面上，你們以行為展演紛異的性向，以水花描述各自性格。

那麼的決絕堅挺。像快門眨眼，你們想讓時間、空間都靜凝在這一刻。初生才有的莽動和勁道，你們一再使力吼喝，不顧一切地從海神窩底朝天神射去。也許無心，但父、母都嚇了一跳。

●

眾神驚訝，第三記鼓聲響起。

飛旋海豚們收到訊息，你們對比稠密的水、蓬鬆的空氣，以飛旋行為衍繹了最完美的跨界。你們充分運用了鬆、緊彈力，乾、濕張力，你們修長的喙尖，突破海面、刺破空氣；以出水的角度、格局，宣示接著的開綻與奔放。

似乎毫不費勁，你們輕易便彈出水面兩、三公尺；又匆匆幾秒瞬間，你們機靈的把握這極為短促的時間和空間，以你們家族為名的所有氣力，使勁旋、扭、擺、轉、奔、脫、放；仿如躍入脫水槽中，急於扭乾自己；急著扭轉乾坤。

飛旋，你們最獨特的行為標記。但如此扭甩，究竟想甩掉什麼？

專家們主張，這飛旋行為屬於你們社群溝通行為之一，應是群體中相互鼓舞激勵的行為。

你們隨興一躍、隨意一轉，隨便都好幾圈；我常常想，為何不讓我們的想像跟著飛旋般自由自在地解放。

這飛旋啊，有可能是遊戲、逞能、鬧場、愛現、作秀、宗教儀式、甩掉身上的附生物、皮膚癢、一代代相傳的技藝、傳統文化、舒筋活血、養生動作、情緒表達、求偶需要、打賭、拚了、傳統舞蹈、為天神表演、想看看旋轉的地球、取悅海神、想試試暈眩滋味、挑戰圈數紀錄、想在空氣裡鑽個洞、競賽、在水面稿紙畫圖寫稿、模仿狂濤、傳達訊息、想飛……

啊，看那躍起的昂揚水花。

花瓣多麼癡傻，哄抬般地祝福突起的花蕊，又挽牽的指爪般，凌空攀抓著你們的尾鰭；好像捨不得你們離開。

矛盾的海神啊，以肥沃生成、育成一群如此暴烈芽吐、如此衝撞的你們，明知道怎麼也抓不住的這一刻，還是用了如此昂揚的水花，為你們編織了一團團別離的祝福。

你們破出的意志，讓一旁觀望的昏暗光暈散走不及，抓了些還滯留不去的晨靄，向外仆成一片茫然。隨後，你們閉緊了氣，以決絕的姿態，期望凝住永恆的天空。

這一躍，你們掀開了粉粉霞光鋪展的千仞嶺頂，畫開了海面萬頃飄搖的波光，撐開了海天間距。

你們若一群出蛹的翼、滑鞘的劍。

劍氣所及，這天，這個世界，在你們一躍間紛紛給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