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城市的夜晚
城市的夜晚 |
| ||
一個子夜時分,一名夜歸的女子才剛走幾步路便被街角蹦出來的一隻貓所驚嚇,看來是隻不討喜的貓,灰色有斑紋的,身型略顯枯瘦,眼神充滿一類似殺氣的慾望。女子不由得縮手,低頭看著捧在手心、方才從便利商店買的一顆茶葉蛋,店內的透明塑膠袋正好用完,她用兩張厚厚的餐巾紙包裹著這顆熱氣騰騰的食物,恰好包裹住它可能流出的汁液,而那裹覆不住、濃郁四散的香氣,暫時精神慰藉地蒸騰著這忘了晚餐的周末夜晚。 轉個彎,女子特意繞了一個大彎,而眼神一動也不動的貓,依然用犀利眼神跟隨著女子,脖子轉的角度早已高達九十度以上,這隻貓太飢餓了,她想,而同時她發現自己竟一陣緊張,居然害怕一隻貓的掠奪而感到有點荒唐,然而倏地蹦出眼前的貓卻彷彿仍在她的背影用鋒利一如冰刀的銳利眼神,真實而迅捷地劃過她的背脊,速度之快甚至有些野蠻,彷彿不只是隻貓,讓她不寒而慄。 快步離開的她反覆回想著,方才出了商店門口鮮少有的強烈飢餓感加上疲累,不但飄忽且讓她無法聚精會神而意識散漫,然而,一抬頭看見巷口這隻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貓,一切彷彿都在丟失一半中。 分不清是夜還是因為那犀利的貓眼神,還是她自己鼻息裡翻找答案的不安開始膨脹──,也說不上那貓到底怎麼個讓她緊張,算了,她打算快步向前,彷彿不願辜負這個即將消失的周末夜晚。拖著疲憊,真正的夜才打開了一半。她還沒有走到慣常尋找鑰匙的那一個箭步,已經邊走邊一手往提包裡翻找,一邊思及前一晚深夜傳來鄰近野貓發情的嘶喊聲,那頗為放肆的長音反覆幾次來回,彷彿是夜的主宰者以聲音為線餌對黑夜極盡春情可能地抽動著另一重聽覺高潮,令人感官屏息;而眼前這隻沉默無聲的貓卻用無比尖酸的利眼發出某種強悍的訊息,讓人不禁思考如果食慾也有聲音,必定強度相當吧,況且牠用一種被判定為尋找獵物、食物的霸氣出現,一臉全然不需同情、隨時準備戰鬥似的,充滿肅殺敵意。 抽離眼前片刻,她突然落在思緒的困攪,在不斷旋轉、扭曲變形、勃發新生的城市裡,是否慾望之間或還隱藏著什麼關係(食與性抑或與愛……)?而可加諸慾字的兩者,真可能互為取代、轉換嗎?如果假設慾望之間可能轉換,單向與逆向的機率又會是一樣嗎?這樣的疑問,該是一種可能的荒謬,還是一種不可能的嘲諷?又身體飢餓者的靈魂狀態與靈魂飢餓者的飄然應該是兩碼子事吧,還是在某一個遠方可以牽連成一種相似的模糊,比如失重或飄忽?這接臨著有貓出沒的夜晚讓她不禁思考著,如果之前聽見的暗夜喊聲與這回看見的貓,都是同隻貓所為呢?如果貓也會更換或者丟失愛人,貓咪的寂寞是什麼味道?寂寞的貓吃魚還是只有飢餓的貓?夜晚動情的野貓是否已然解除牠們的飢餓,還是單純只是貓與貓一場聲聲嘶喊的交合?貓的世界也有靈魂遇合的故事嗎?而遠離貓世界不談,人的世界更為錯綜複雜的面貌呢,是一個什麼都能取代什麼的世界,還是再多的取代也只是冰山一角?而真正巨大搖晃只有真實淺嘗孤寂的人知道?(她想起自己總看不清那離去的愛人是如何消失的,反倒開始學習解析起慾望的臉──) 回過神,引頸左右張望,她想著自己平日鮮少注意附近的貓,不知鄰近出沒的貓多嗎?又棲身黑夜的牠們是什麼模樣的臉?她想著浪遊的流浪的貓,同時也想起街角窩藏的各種各樣的貓孤獨的臉,而無辜的小貓、不友善的大貓、溫順的母貓等各種可能的貓的出現,不知道牠們的世界是否也存有什麼荒謬?然而終究,人的世界仍是最複雜難辨的吧,只是似乎再荒謬的問也沒有人敢打包票──什麼是絕對無關或什麼是絕對可取代?又在「絕對」的背後,難道就藏有什麼友善、不易戳傷人的容貌? 門開了,這個世界總是因為一點牽連就可以天旋地轉混淆的事情太多了,女子關上門的那一刻,砰的一聲,彷彿也把一個是非難辨、隨時準備用取代或者模稜兩可手法逼退的世界也關了。 遠方是否傳來什麼聲響,以及是否有些什麼脫隊打結的思緒,似乎都在這一天開始退得好快好遠,讓她幾乎不復記憶──彷彿重疊的事物最容易在闃黑的夜晚回溯原來的樣貌。(不需隱藏的黑夜原來特別誠實,一種長刺的真實!)當食物回歸食物的軌道,平凡無奇的停留在她發熱的體內,空氣中的埋怨、懷疑、真實、迷惑、一切無法割捨的美好或虛假都安靜、清晰起來,就像她發現自己終於能從愛人手中漸次撿拾回己身原有的生活軌道──拆解完一切可拆解、回歸的,一切就變得輕省了……而一個終於不被思慮攪擾、清澈的失眠夜晚,似乎終能不顧黎明的到來,輕緩緩地在她睜眼定睛的眸中,悄聲落下了它的另一半。 【2008/01/22 聯合報】@ http://udn.com/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