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第三屆 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無愛練習下
《第三屆 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無愛練習-下
◎洪茲盈
妳循通訊錄按下的第一個電鈴是表姊。她開門看見妳,先是驚訝地睜大眼,接著忙將妳請進屋裡。妳們對坐,她仍上下打量妳,像要確認妳靈魂仍在身體裡那樣。丈夫的葬禮她也在,看過妳失神崩潰模樣,而今妳再次出現,她不知要給妳憐憫眼光,還是如往般親密敘舊。妳不想她再困擾,從包包拿出禮金簿,找出她姓名下的金額,三千六。妳從信封裡抽出相同金額,還給她。
「為什麼要這樣?」表姊不明白,接下來還會有一本子的人會問妳相同問題。
「沒有為什麼,妳收下就是了。」妳不知道怎麼回答,抓起包包便匆匆離開。
禮金簿上還有五十幾個人,妳預定今日先退回兩個,一週一週來,總有完成的一天。
下一個是好友,茹,你選些容易過關的先退,她們應該會比較了解妳這麼做的理由。但茹以為妳來,是為了哭訴妳走不出的喪夫陰影,還忙叫自己丈夫到房間內別出來,想不到你卻拿出禮金簿,擺明自己前來意圖,退回禮金。茹推回妳的手說:「這是幹什麼?」
妳用手腕力量抵擋回去,硬要將錢塞入她手,茹將你整個人推出門外,碰地關上。妳聽見茹的聲音在那頭說:「這樣也改變不了妳和他的關係,妳知道嗎?」
妳沒回應,默默將錢從門縫塞進去。
在茹家裡並沒有花去太多時間,但是一走出來天色是一片暈紅,血一般的。妳踱步回自己家,樓下巷子的黃昏市場正熱絡,殺魚殺雞,豬心肝腸腦垂掛成列,血混匯成一條蜿蜒小河,流入在排水溝中,腥鹹。
妳隱約聽見放映機帶子轉起的聲音,混雜進來消毒水的味道與潔白床單。他的十個指縫被紅色勾勒出鮮明輪廓,耳後長長一道血痕延伸到胸前,眼睛是緊閉的,睫毛上也沾有血珠子,像綴在葉尖的露珠。
有什麼似也將從妳睫毛根處綴出。
妳坐在沙發上,拿起小剪刀剪自己的指甲,白色部分沒了就用單片剪往裡頭探,然後在剪得更短一點。左手不方便剪右手,妳便拿來削皮器沿著多出甲緣削去右手指甲,與指甲下的表皮。像妳早上做的那樣,不同的是傷口平整完全,妳似可以雕塑出自己想要模樣。紅色液體滲出揚起腥鹹氣味,妳重拾剪刀挑撥皮肉,彎展手指拉扯綻開皮層,神經末梢傳來疼痛訊號,搓磨拇指食指,讓血液流混其間,妳終有理由說服自己,是自己受了傷啊,怎能不痛得流淚呢!
如此脆弱,是因還有未完的記憶待收。
丈夫生前迷戀拍攝影像,客廳有一整櫃他的蒐藏。儘管市面上多出各種DVD或數位形式的攝影機,他仍然堅持用那台老式家用攝影機,將拍好的DV帶放置在機器後面,蒐集成束的記憶膠卷。就是這東西搞怪,妳們逢年過節就會拿出來複習回憶,按下播放鍵:最新一卷是他死去前幾個月拍的,場景是某公園,妳逗弄一個孩子的畫面。另一卷是結婚五週年紀念,妳在餐桌上擺滿剛做好的菜肴,對掌鏡的他說:「別拍了,快來吃飯。」
接下來一卷是妳們在淡水看夕陽,但只有妳孤獨背影,他忙著拍攝。再往前一點還有一卷是婚前某個情人節,妳坐在墾丁沙灘上欣賞夕陽,他搖晃攝影機三百六十度拍妳,說自己是王家衛,然後妳起身,搶過攝影機,畫面一陣天旋地轉,閃過他的臉,那是唯一拍到他的一幕。
每一卷都瑣碎得平凡,死去的人給活著的人攝影,不是紀念,是預言。
妳拿起墾丁那捲帶子,塞入機器中,在倒帶鍵上用力按下血指印,帶子迴轉至最前面,妳應該還記得怎麼使用。
回憶尚未清除完成。
丈夫書櫃上成落財經雜誌與剪報,妳染血指頭抓起就扔入箱中,雪白色書櫃上斑點紅色印記,妳用手抹去卻將殷紅塗散開來,這般疼痛感非常適合整理他的遺物。專屬於丈夫物品容易解決,妳拉開抽屜整疊文件一併清除,書桌上黑色筆記型電腦著實令你猶豫了十幾秒,同樣掃落紙箱中。
桌下一只小型紙箱,妳輕易搬起將所有物品倒落出來,全是些丈夫幼時作業圖畫玩具,他總浪漫地說那是時空膠囊不准妳碰,但真正原因到最後才掉落下來,那是一只精美禮盒,掌般大小上面紮有金色蝴蝶結,妳拉開緞帶,緞帶與盒蓋便沾上妳的血,裡面是一支精美領帶夾,妳不曾見過的。妳再將血印染上裡頭小卡,娟秀字跡寫著:生日快樂!你的沈茜。
妳和所有女人一樣庸俗,聯想到便是外遇,但妳比其他女人幸運的是,禮金簿上有她名字,不多不少包了兩千元,最安全的價碼。
妳發現這一切比想像中難很多。
【四】
隔日醒來,妳清醒如昨,不再穿著羊毛衣,指頭傷口初癒,如指甲油般綴著豔紅。妳梳洗過後,將小禮盒與攝影機一併放入包包。
一週的第二個假日,妳再次打開父親房門。妳本想喚他「爸!」但又覺得這關係太親密,有礙練習,於是改口說:「我來了。」像妳週間請來的看護那種口吻。
父親躺在床上動也不動,妳卸下尿袋卻聞到一股糞臭。父親剛中風時,妳們不是沒想過給他穿紙尿褲,但他卻極力抵抗,含混地說:「我不奧穿,我ㄖ弄風一半,日己能盎餓所。」
但在父親漸失復健動力後,往往掀開被子就會見到沾染褲子與床單上的黃色糞便。父親半垂著眼看妳,那眼神妳解讀有二:一是生妳來幹麼?還不就為了這時候幫我清理?二是,寧可妳別動,就讓我這樣吧!
牛身上片下來的就會是牛肉,豬也一樣,怎麼妳從他身上生下,卻還得這般猜測他的心意。以往妳不做任何他想,會盡快替他撤去骯髒衣物,但此時妳困在猜測當中,即使身為他女兒也讀不到他真正心意。
妳壓抑住以往總有的羞愧、想哭、尷尬,妳要自己看著他,看著那不過是一個男人失禁,不過是一褲子的糞便,只要清掉就完成工作。記住了!!妳自生下,並剪去臍帶後,就已是單獨的個體,不需與誰共喜共痛,妳將不再為誰死去。
然而父親還看著妳,但是在完成工作之前,妳有更重要的練習要做。
妳在他眼前,從包包裡拿出家庭攝影機,打開鏡頭與播放面板。這舉動讓他眼睛眨動起來,這次妳很明白他在釋放不安訊號。妳從鏡頭裡看見父親別過臉去,努力收攏右腿試圖掩蓋他的排泄物,但妳已按下Rec鍵。
妳彎身靠近父親胯間,從一片污黃慢慢拉遠鏡頭,出現一條寬鬆的條紋睡褲,有一條透明管子從裡面延伸出來,接著鏡頭移動至父親突出腹肚,包腹白色衛生衣下,尋領口往上,父親別過臉去,像要將臉埋在枕頭間。
妳繞著床,學丈夫那般搖晃機身,那孱弱病體影像一幕幕將你們遊歷墾丁的記憶覆蓋過去,你對父親說:「爸, 你看我是王家衛! 王家衛你知道嗎?」鏡頭裡父親手指箍蜷得更緊,身體還微微發抖,他必定不明白那個小時候總愛跟著他的可愛女孩,何以變成這副殘忍模樣?
但妳還想試,假如不是女兒,只是單純一個看護,那麼就不會有憐憫不會有痛,一如這房內總是充斥腐臭臊味,看護也從不關心一般。
妳還想試,自己能冷血到什麼程度?
妳將攝影機放置櫃上,鏡頭對準床,能收錄全景。妳走過去替父親脫去睡褲床單,卸下導尿管,他裸著下身無法動彈的姿態全絲絲地收錄進去,妳接著按摩左腿。仍是一手壓著大腿內側,一手抓腳踝曲直腿部,父親的喉嚨發出嗚嗚抵抗,妳將手往跨間更去,加重力道,垂在妳手邊的軟皺蟲體開始硬直起來,嗚嗚哀鳴如黑色洪流淹沒整個房間,窗簾洩進微弱光帶,鋪蓋父親身上,妳轉身對鏡頭笑。
笑。現在笑得出來,到時候就不會哭了。
【五】
妳請搬家公司來,將丈夫所有遺物箱子全搬上車,送往地址是沈茜的家。妳在通訊錄分類上發現她是丈夫同事。路程中妳反覆練習預備好的台詞:「 沈茜 小姐妳好,這是要還給妳的。」區區幾個字妳卻擔心等下會漏了哪句,彷彿誦經般將話語含在舌尖滾動練習。
多練習就會了,但現在怎麼還如此不安?
開門的女人妳似曾相識,窄小臉龐披蓋直長髮,清純可人模樣,妳可想見她拉扯男人衣角,像隻忠心又楚楚可憐的小狗般,眼珠透明得隨時會滴出淚來,自能引來男人呵護憐憫模樣,妳遞出手上紮血跡緞帶的禮盒以及禮金兩千元,說出練習百遍的話,一字不漏。
「兩千元是怎麼回事?」
「我和他結婚時妳包的紅包。」
「為什麼退給我?」
「就當一切都沒發生吧!」妳手一揮示意她後退,用力打開她家大門,讓工人將丈夫物事全搬進女人家中。
「妳幹什麼?」女人生氣了,皺眉表情在清純臉上看來別有一種風情。
「他的妳,妳的他,都與我無關了。」妳轉身離開,後面傳來她推擠阻止搬家工人的爭吵,與紙箱掉落聲音,但那都與妳無關了。妳擁有丈夫全部,並一次交出去,全然空白,記憶清除儀式完成,一切便可回到原點。
練習終將有所成果。
然而清純女人甩開搬家工人,以更快速度奔下樓擋在妳面前,妳挑眉看他,窄小樓梯間存在兩個女人和一個不存在的男人。
「妳以為把他所有東西丟給我,妳就能回得去嗎?」
「當然。」
「妳以為妳們結婚八年來,他就一直是妳所知道的那個樣貌嗎?妳所擁有的只是他呈現給妳看的部分,但是這條路已經不同,妳要怎麼回去?」
「我聽不懂。」
「哼,難怪他會外遇。我就挑明了說。妳以為自己擁有他的一切,所以妳不負責任地只想按下刪除鍵,把記憶硬碟全部清除,就能徹底回歸原點,是不是?」
這個看起來沒有雜質的玻璃娃娃,邏輯能力倒十分清楚,而且說話用得全是電腦術語,可能跟她和丈夫都在電腦公司上班有關。妳前來的路上並沒有練習這麼多對話,此刻妳一句也答不上來。
「如果今天妳沒發現我送的禮物,那麼這些可笑的箱子和遺物的確是妳擁有他的全部,妳丟了一切就當沒了。」她停止分析,妳懂了。
妳闖入了丈夫的時空膠囊,發現了其中一卷原本與妳無關的膠卷,影片便開始播放,而妳阻止不了,就像妳阻止不了那場車禍發生一樣。
沈茜進屋內拿出一只妳沒看過的盒子打開,裡面有妳看過的他的手錶、墨鏡,也有不曾見過的一串鑰匙、筆記、雜物等。
不是妳的東西,妳怎麼丟棄?
過去也不再只是櫃子上那幾卷帶子而已了。時空膠囊定住了某個時間,並在時間點上岔出新路徑,於是更以往的時光妳便再也回不去了。
只是練習仍必須繼續,至少妳就能沒有疼痛地,隨時間往某個終點走去。
【六】
辦公室仍寧靜死寂只有壞掉的日光燈啪啪作響,來電震動桌面驚斷妳手邊工作,妳走到外面接起來,是母親。
「妳、爸、惡、化、了、在、醫、院、妳、快、去!」
終於來了,彷彿是妳一直等待的終點,但是這段日子以來妳應已練習完全,不會再經歷如被割去心肉,抽去靈魂的過程,但胃為什麼開始抽痛起來?妳走到廁所,將自己關在其中一方空間,與潔白馬桶對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胃酸猛地翻攪,不吐不快,妳張開嘴乾嘔了幾下,眼角還擠出熱淚。
喉嚨嗚咽與隔壁傳來汨汨流水聲相互碰撞;再隔壁是豪爽撕開膠紙聲音,搭上拉鍊拉起的完結。妳和公司認識不認識的女人於此同一空間,由幾塊隔板切割成更私密方格,妳想,如果此時所有隔間全「刷!」地抽起,那麼就會看見所有女人最醜陋的模樣。妳竟為此感到好笑,妳剛接到父親重病,竟還能有笑意。妳知道自己正在進步,將不會再害怕失去。
一個沖水聲打斷她並產生連鎖效應,帶起一波波高潮。一間間門開門開門開門,水龍頭開了關還沒關又開再關;與馬桶同時噤聲。拉開門好幾個腳步人聲漸漸漸漸遠離,妳走出自己那一間,洗手。
妳指尖沒有完好指甲,本在指甲下的真皮組織觸碰到水,切膚赤痛。妳拉起袖子,一道傷口結痂,過陣子便會化做粉色細長蠕蟲,交纏妳雪白上臂,不會再有疼痛感覺,妳很滿意。
此時妳即將出發,搭計程車到醫院探望叫做父親的活體。
醫院怎麼能這麼明亮乾淨,那個人躺在那裡一點也不適合。妳走過去,他雙眼緊閉,嘴唇微張溢出一絲黏稠口水。
「妳父親惡化得很嚴重,情況很危險,我們會盡力。」
這和上次的劇本不同,上次妳只要接受死亡即可,怎麼這次還有商量餘地?多出來的時間,為了給妳培養眼淚還是什麼?
妳哭不出來。
【七】
即使是黑夜,仍掩不住一整房的白。點滴每墜下一滴,就在小小瓶中激起微弱漣漪,安靜得沒有聲音。即使在這當下母親也不願出面,妳們這一家人都擅長逃避,只是母親的方式過於拙劣。父親混濁雙眼在黑暗中卻顯明亮,他伸右手張開手掌,一把包住妳的手。
「媽媽呢?」叫做父親的人問。
「不在。」
「那我們去玩,偷偷帶妳去玩。」他手抓得更緊,將全部力量壓在這裡,好抬起身子,妳看見這個叫做父親的人,左手彎曲靠在胸前,傾盡右邊全部力量拖行自己和妳。妳只好扶著他,任何人在路上看到需要幫忙的老人都會扶她一把,妳想妳也是。他拉妳走出醫院招來一部計程車。
「去哪啊?」妳問。至此妳都猜不到他的心意,父女畢竟只是一種關係,不會再有更多,這個理論妳在練習時已經有了答案。
車子在城市的百貨商場停下來,巨大的摩天輪炫著綠色藍色紅色光束往天空齊放,像永恆不滅的煙火。
已經失去開幕人潮的簇擁,摩天輪等候位置只有 三兩 情侶循隊前進,父親拉著妳跟上前去,腳步比剛在醫院時更加穩健,妳看見招牌上寫著:心臟病、高血壓、中風患者請避免搭乘。但是收票員卻似沒有看見一直歪頭流口水,蜷曲手腕在胸前的父親。
你們終於在同一個包廂裡,任由圓盤和鐵架支膀帶著球體上升。那個叫做父親的人看起來十分興奮,這是他第一次搭乘城市裡的摩天輪,他說:「之前的最後一次,就是和妳一起在遊樂園那次了。結果妳跑得好快好快,我只好搭下一顆球,但也沒用,還是追不上妳。」
這個叫做父親的男人,與一般男人若有些不同,必定是他腦中還存有尚未消除的記憶膠卷。此刻的他看起來硬朗健康,頭也不歪了,逕自看著窗外都市夜景,左手臂自然垂下,那種屬於父親的感覺慢慢浮現,他的右手撫摸妳的頭,妳腦中的膠卷就被取出,自顧自地播放起來。
妳不是練習很久了,怎麼此時竟鼻酸起來。妳從包包裡抽出一張面紙,為了不讓父親發現妳的眼淚,妳將面紙覆蓋自己臉上,對他說:「把面紙這樣放著,就會看見外面的夜景光線,藍色紅色綠色全部閃爍在一片白茫,然後,你想像這是一個初夏的清晨,這是霧,那棟高聳建築上的燈光就是太陽……」
面紙因為淚水有一半已經濕了貼黏在妳臉上,妳摘下面紙擦掉眼淚,看見父親也學妳那樣,將白色面紙覆蓋在他的臉上,妳隱約看見面紙底下他的眼睛睫毛眨動。他舉起右手指著遠處上方霓虹燈光說:「那是彩虹吧!」妳順他手的方向看去,那是河濱上一座彩色拱橋。接著他又指了一些高速流動的道路和閃著螢光的河流等等……
包廂已經低得沒有視野,忽然有人打開包廂門:「小姐,時間到了。」
妳彎身走出包廂,父親臉上還覆蓋著白色面紙沒有出來,工作人員卻已將包廂關上,妳想邁步追上,卻被人拉住:「小姐,如果要再搭乘一次請先買票。」
妳知道,就算不買票,直接闖進下個包廂,妳也追不上父親了。
自由時報-96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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