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1-25 16:47:39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永別了,藏獒(上)

 

永別了,藏獒(上)

 

【聯合報楊志軍】

2008.01.24 03:41 am

 

患病的藏獒們陸陸續續走進了昂拉雪山,走進了密靈谷,這是一個所有狼群和所有狼種都必然光顧的地方。藏獒們在聞味而來的狼群面前一個個倒下了,死去了……

岡日森格死後,西結古草原再也沒有出現新的獒王。牠成了最後一代獒王,成了草原把藏獒時代推向輝煌又迅速寂滅的象徵,牠的死送走了人與自然的和諧,送走了心靈對慈悲的開放和生命對安詳的需要。喜悅、光明、溫馨、和平,轉眼不存在了,草原悲傷地走向退化,是人性的退化、風情的退化,也是植被和雪山的退化,更是生命的物質形態和精神形態的嚴重退化。

更加不幸的是,在那天翻地覆的年代,在革命風暴席捲的時候,所有的神佛都成了「四舊」,被打翻在地,失去了往日的法力,被三尊菩薩和格薩爾王見證的「藏巴拉索羅」小兄妹尼瑪和達娃,也不能帶來吉祥。

靠著叉子槍的威力,激進派奪取了整個結古阿媽藏族自治縣「革命委員會」的大權後,用古老的部落風格和復仇,對西結古領地狗和所有的看家狗、牧羊狗進行了一次大清洗。這是利用權力進行的一次更大規模的殺戮。

一隊基幹民兵打著「草原風暴捍衛隊」的旗幟,來到了西結古草原,把藏獒當作了練習射擊的活靶子。威猛高大、智慧過人的純種藏獒,那些獒王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後代、多吉來吧和大黑獒果日的後代、所有偉大的獒父獒母的後代,那些深藏在牧民家裡、還原了喜馬拉雅古老獒種的黑獒、雪獒、灰獒、金獒、紅獒、鐵包金藏獒,那些獅頭虎腦、熊心豹膽、銅頭鐵額、方嘴吊眼、體高勢大、雄偉壯麗的藏獒,一隻接一隻地消失了。

父親在那段日子裡成了一個專司送葬的人,他帶著寄宿學校的學生,天葬了所有被清洗的領地狗,同時也天葬了西結古寺專門給領地狗拋撒食物的老喇嘛頓嘎。那麼多領地狗一死,老喇嘛頓嘎也死了。鐵棒喇嘛藏扎西說:「老喇嘛頓嘎是屬狗的,他找狗去了,以狗魂為伴去了。」

清洗的過程中,父親冒著激射的子彈,抱住了幾隻具有岡日森格血統和多吉來吧血統的藏獒。他朝那些實施清洗的基幹民兵跪下,向他們磕頭。他把額頭磕出大包,磕出濃血,才使西結古草原的藏獒沒有絕種,也才使今天當我們進入青果阿媽草原、來到西結古草原時,還能看到一些真正的屬於喜馬拉雅獒種的藏獒。

父親從槍彈中救下來的,還有大黑獒果日。民兵們把大黑獒果日逼到了雪原窪地的一個大坑裡,父親跳進去了,跪著用身子擋住了大黑獒果日,一跪就是整整一天一夜,終於護住了牠的命。

領地狗群遭到清洗以後,外來的狼就氾濫了。每天都有死羊死牛。那些作為看家狗和牧羊狗的藏獒,那些倖免於難的領地狗,疲於奔命地撲殺著,一天比一天無能為力了。無能為力的時候,所剩不多的藏獒就像商量好了一樣,突然停止了對狼群的撕咬追殺。藏獒們一隻隻病倒了,開始是四肢乏力、無精打采、不吃不喝,接著從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裡流出了濃稠的粘液,很快就發展成了全身褪毛、牙齒脫落。有經驗的人都知道,不可抗拒的狗瘟來臨了。

父親後來給我說:如果不打死那麼多藏獒,如果沒有狼災,狗瘟肯定不會來。那麼多強悍壯碩的藏獒死於非命之後,活著的藏獒日日傷心,夜夜思念,過度了,免疫力急遽下降了。更重要的是,牠們必須保護牧民的牛群羊群,當征戰和抵抗無濟於事的時候,就有了用毀滅自己的生命換取狼災消失、換取草原和平的舉動。

患了狗瘟的所有藏獒,那些作為看家狗和牧羊狗的藏獒,那些倖免於清洗的領地狗,就像牠們的祖先那樣離別了西結古草原。

這是走向死亡的集體大離別,慘痛到天雨淅瀝,野驢河哽咽。看家的藏獒哭望著主人和帳房,戀戀不捨地回望著,走了;牧羊的藏獒淚對著牧人和畜群,悲傷地喊叫著,走了;那些倖免於清洗的領地狗藏獒來到了所有牠們能看到的牧家門前,在幾十米遠的地方哭別著,走了。牧民們知道這樣的死別已經無可挽回,老奶奶和老爺爺們在跪著送別,青年和壯年們在站著送別,男孩和女孩們在跑著送別。都哭了,聲音是潮濕的,人是潮濕的,天空和草原都是潮濕的。悲壯、慘烈、深情似海的大離別持續了整整一個星期,最後離開草原的,是父親的藏獒。

父親的藏獒,火焰紅的美旺雄怒也要走了,同時離去的,還有父親從死亡線上召喚到人間的大格列,還有父親從打鬥場救回來的西結古的領地狗黑獒當周,還有已經養好傷並在父親的撮合下和所有西結古藏獒成了好夥伴的兩隻東結古藏獒。牠們都患了狗瘟,都要走了。父親知道牠們不能留下來,留下來會把瘟病傳染給多吉來吧和大黑獒果日,傳染給他捨命救下的具有岡日森格血統和多吉來吧血統的藏獒以及小兄妹藏獒尼瑪和達娃。父親和牠們擁抱送別,人和藏獒都淚流滿面。

患病的藏獒們陸陸續續走進了昂拉雪山,走進了密靈谷,這是一個所有狼群和所有狼種都必然光顧的地方。藏獒們在聞味而來的狼群面前一個個倒下了,死去了。躲藏在密靈洞裡修行的喇嘛看到了藏獒死去的場景,就在鐵棒喇嘛藏扎西的帶領下,天天祭祀著藏獒,超渡著牠們的忠勇之魂。喇嘛們祭祀著藏獒,藏獒也增加著他們的功德,功德的體現就是他們一個個都變成了丹增活佛。很多牧民都說,他們看到丹增活佛又復活了,就在密靈洞裡悄悄修行呢。牧民們總是把願望當作現實。

祭祀獒魂的半個月裡,狼群以世代積累的仇恨和不可遏止的貪婪,不斷啃咬著藏獒的屍體,很快就把厄運帶給了自己。所有吃了藏獒肉、喝了藏獒血的狼,以及和這些狼有著親近關係的狼,都無一例外地傳染上了狗瘟。傳染上狗瘟的狼比藏獒死得還要快,狼群對牛群羊群的肆虐驟然減少了,很快消弭了。藏獒用痛苦的離別、用生命的代價,履行了牠們保衛牛羊,忠於草原的天職。

然後就是寂靜。藏獒沒有了,遼闊的草原上,此起彼伏的狗吠獒叫已經隨風而去,再也聽不到了。

從來不傳染人的狗瘟突然傳染給了上阿媽人,陸續有人死去了。還有一個人得了狂犬病,他是「草原風暴捍衛隊」的大隊長,他多次用叉子槍對準了西結古的藏獒,有一隻藏獒做了屈死前的最後一次反抗,撲過去咬傷了他的耳朵。大隊長死前很可怕,會發出狼嗥和豺叫,同時撲上去咬人,包括他的親人。

上阿媽人惶恐無度,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報應不期而至了。不想讓自己也遭到報應的人給飄蕩在草原上的獒魂跪下,祈求原諒,然後匆匆離去,再也沒有捲土重來。

在父親的記憶裡,上阿媽人祭祀西結古獒魂的這一天,就是西結古草原「文化大革命」結束的日子。它比別處來得晚,1967年才開始,又比別處結束得早,至少提前了五年。父親說,還是藏獒的功勞,如果沒有牠們罹患瘟病,集體走向死亡,草原的和平還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藏獒用幾乎絕種的犧牲換來了人的覺醒,止息了殘酷的鬥爭。牠們走了,永遠地走了,升到天上去了。即使走了,那傲岸而不朽的獒魂依然為廣闊的草原貢獻著吉祥與幸福。

巴俄秋珠被勒格紅衛打死後的第二天,西結古領地狗從白蘭狼群的圍剿中救出了一個女人,當牠們把這個女人帶到牧民們跟前時,大家都驚呆了:這是誰啊,是梅朵拉姆嗎?離開草原才多長時間,西寧城就把她折磨得面目全非,她已經不是那個「觀音菩薩,年年十八」的仙女了。只有藏獒,那些還活著的藏獒,捨命救了她,又一如既往地親近著她,撲著,舔著,人立而起和她激動地擁抱。(上)

2008/01/24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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