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1-31 16:49:43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回家

 

回家
【聯合報╱陳芳明】
2008.01.31 01:37 am
 

她的身影背後,寫著一排伐伐留下的話:「寫作,是為了尋找回家的路。」簡單的語言,充滿謙卑而自信……

第一次認識布農族作家霍斯陸曼‧伐伐,是在他的告別式。他以遠行的方式,宣告他的文學再度回到人間。文學回來時,他的魂魄也坐在朋友中間。伐伐確實是坐在那裡,以各種不同的語言、音樂證明他的存在。他無需說話,也不必歌唱,在場的朋友都生動地為他轉達。

在最悲傷的時刻,認識這位朋友,竟是揉雜著奇異的感覺。伐伐的影像循環不停地打在台上的巨幕,以誇張的笑容、眼神、姿態,不成比例地俯視他的家屬、族人與朋友。他的靈魂看來特別龐大,像是崇高山巒背後的一片藍天,沉默無語,不染雲彩,每個人都看得見。

複雜的感覺,是帶淚的微笑。伐伐的妻子坐在側排的座椅,專注聆聽台上朋友述說她丈夫的好話與壞話。伐伐不是稱職的獵人,卻是盡責的作家。他善於誇大,卻有一顆溫柔的心。他是一位遲到的寫手,卻是第一位寫出長篇小說的原住民作家。每位朋友趁他缺席時,不斷調侃並奚落他;但是,談到他的小說時,沒有一位不莊重起來。時而掩面啜泣,時而拭淚含笑,伐伐的妻子彷彿看見既熟悉卻陌生的丈夫。

伐伐寫出《玉山魂》時,確實給台灣文學帶來震懾。一位詩人,在技藝上的試金石,端賴能否寫出鉅構的長詩。一位小說家對自己最大的考驗,便是寫出結構完整的長篇小說。對於漢語作家,寫出長詩或長篇小說,無疑是困難的跨越。但是,對於使用原住民語言的作家,要創造一部漢語的大規模作品,簡直是接受雙重挑戰:一是語言上的障礙,一是技巧上的飛躍。這位不稱職的布農族獵人,竟在最短期間克服了雙重困難。

1990年代以後,霍斯陸曼‧伐伐是一個令人側目的名字。文壇常常傳來他得獎的消息,沒有人知道他寫下的字字句句,都是以生命的分分秒秒換取。在完成每篇小說之前,他勤於採集布農族的神話傳說與歷史故事。他的小說不是向壁虛構,不是閉門冥思;而是開門與山林對話,與歷史交換心靈。2006年出版的《玉山魂》,負載的是布農族歷史記憶的重量。表面上是少年烏瑪斯的成長故事,細讀之後,才知道那一部史詩,是一個族人的文化史。

伐伐在書前寫下〈變調的記憶〉做為代序,留下如此沉痛的抗議字句:「什麼樣邪惡的力量,讓大家懷疑了父祖先人過過的美好歲月?什麼樣的國度,可以讓一個民族的記憶變調?」沒有雄厚傳統支撐的小說,是無法凝鑄持久的文學生命的。伐伐對歷史的體認,比每位漢人作家都還要深刻。

他知道自己已經遲到,許多族人記憶在他提筆之前就已經流出。他焦慮地想要留住他所能留住的,因此決心與生命比賽,與歷史比賽,與惡靈比賽。十二月的寒流奪走他的生命時,期待中的另一部長篇小說《怒山》,終於成為台灣文學永遠的期待。

伐伐小女兒tanivu(王亦柔)站在台上朗誦自己的詩,勇敢讀出她對父親的思念。堅定的眼神,挺身的姿態,彷彿伐伐與她站在一起。無端襲來的悲傷,使她在淚水中讀完全詩。台下已是一片飲泣,那時刻,窗外的山林與陽光進入罕有的寂靜。她的身影背後,寫著一排伐伐留下的話:「寫作,是為了尋找回家的路。」簡單的語言,充滿謙卑而自信,一如他小女兒的詩。伐伐找到回家的路,竟不告而別地提早啟程出發。參加追思儀式的每位朋友,熱愛文學的讀者,對他的回家之旅,豈能甘心?

【2008/01/31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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