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1-31 16:55:05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巫界(二)

 

巫界

 

【聯合報朱天文】

2008.01.29 02:08 am

 

如果一杯蘇格蘭高地純麥芽威士忌,琥珀液體,你幾乎聞得到炭泥的煙燻味,海風吹過麥芽的鹹腥味,跟陳年在裝過雪莉酒木桶的軟甜味,你捨得丟進幾塊未經煮沸過濾的生水冰塊嗎?……

「即使是迎生送死的生活禮制,也全是道、佛、基督教的領地,它們在人的世俗生活裡還保留了神聖時間及神聖空間(教堂和葬儀),讓它們的神有地方顯聖。可是儒教沒有這樣的空間。」

「五四可謂古史的大懷疑時代,現代性灼熱的啟蒙之光遍照整個古代,是典型的除魅弒神。」

畏友遙指康與章,稱他們是晚清民國兩大,儒?不,畏友稱他們是兩大神人兩大巫。

康字述〈以孔教為國教配天議〉,高標猶太人流離異國,因有教而民族魂不亡。可哀啊大儒陳氏,他像當年坐在巴比倫河邊的以色列人一追想錫安就哭了他說:「儒家通過建制化而全面支配中國人生活秩序的時代已一去不復返。」

往上,儒士們欲重構儒教的絕對域。往下,則要再建日常生活的神聖空間。但儒士們只能像川端氏的啟示錄口吻嗎:「戰敗後的我,回到了日本自古以來的悲傷中,我不相信戰後的世態和風俗,不相信現實的東西。」而康章兩大巫,他們有宏願悲願,事與願違啊他們想要築一條天梯,一聳通天塔(巴別塔?)畏友云:「一條民族精神心靈歷史的梯子,讓後來者可以沿著它走向共同體幽深的過去,通向眾神的居所。」

畏友的黃金稻穗,插在玻璃長筒瓶內,瓶子纏匝荊藤般鐵絲圈串有紫小石黃小石桃紅小石。瓶內並插一支提秤似的銀簪,多半用來伸入網孔裡挑開紗門扣鉤開門讓貓跑出跑進。一支木飯杓烙字「橿原神宮延壽」是路經大和平原帶回,橿原乃《古事紀》第一代天皇神武即位地,辛酉年春正月即位日萬世一系今之大和人開國紀念日,辛酉最吉祥。以及一支白錫筒,貼墨綠紙標其上橙字橙框是歐舒丹,內裝西洋杉香炷燃點時宛在杉林中。

歐舒丹,L'Occitane。也許唯有歐舒丹紙標上才有的粒粒凸點,那是讓盲人能讀的布雷爾點字。

那時歐舒丹規模尚小,我所謂小,是指尚見得到它種類多如繁星的小香膏排滿售檯,那種五毫升裝扁圓金屬盒 零點一五盎司 的小香膏。澄澄金屬盒蓋盒底籤貼圓致致紙標標示種類和成分,沒有一枚顏色相同的紙標,細繪圖鑑式花葉隨舉六種你看,佛手柑、茉莉、忍冬、紫羅蘭、花梨木、天竺葵。單一香味,單一香名,我簡直不知該選它的氣味它的顏色還是它的精美圖鑑。那是我初識它時,不識其名只見普羅旺斯到處有它,小鎮小店,與各種乾燥花藥草香料精油橄欖皂並置而非只在它的專賣店。末了,我選在一處肯定此生我不會再來的天涯海角處,從山底遙望那裡是世界的盡頭不可能不是因為一觸手即碰到天的天之入口處,盤山山路兩小時車程的天之小城,不選擇的,我取了三盒香膏走。多年以後(馬奎斯的時態和語態)我才知,但那時我怎知,那時正是瀕臨絕種前的最後一顧而我恰巧在那個地方迎見,那樣的時間點加上那樣的空間點,其機率之恰巧,一兆光年的平方。

後來小香膏改了包裝,十毫升圓錫盒 零點三盎司 ,種類也還多唯我僅擇其二,一淺紅叫橙花玫瑰,一深紫叫黑醋栗。再後來,歐舒丹全世界通行了,包括高空吃完飛機餐 空服 小姐開始賣免稅品亦有它。它已採取顯然有效率得多的生產流程和管銷通路,一次只推一種產品系列名之為節慶,乳油木節、橄欖節、馬鞭草節、蜂蜜節、香橙節,四種玫瑰節唉呀讓人心甘情願完全墮落之中的保加利亞玫瑰摩洛哥玫瑰土耳其玫瑰以及徐四金香水殺人的發生地格拉斯玫瑰。今朝正在進行式是蠟菊節,銀綠葉亮黃花又叫永久花見它開始上電視打廣告了,那個小香膏鋪滿售檯種類多樣似雨林生態的歐舒丹時代已一去不復返。

我從天之小城亦帶回一隻只有小拇指一半大的玻璃鹿。天之小城Gourdon,顧禾東(DK指南的譯名因此格拉斯譯為格哈斯)。典型普羅旺斯山村,壁壘稜堡,峭崖廣場近看河谷腹地遠眺海岬,嵌於環村厚石牆中的房舍,狹仄主城門及窄道險彎都是防禦功能,卵石路巷弄階梯拱道噴泉教堂。腹地砂土宜於製作玻璃。拱室像穴窟滿滿是玻璃,宛若肥皂泡泡挨蹭一起又像冰滴冰吊垂落半空亦炫豔如熱帶魚族們吐著氣泡游梭其中,所有都從伏在燈炬竄跳光焰裡的老人口裡吹出來。熱熔的玻璃挑料在細長吹管末端給吹出形形色色小動物。幻巧易碎啊,冬夜旅人亦發出了嘆息,是的那位不結伴旅行者嘆:「一種內在的靈感瀕臨著一接觸空氣便散掉的邊緣,一種消失的知識迴音顯露在半陰影和含蓄的典故中。」

火與冰,我一路攜回好似從天盜得的火種拆封時我當它已幻碎成煙,沒有,它靜靜的就在。酸紫色玻璃小鹿有著松石綠眼睛,招風耳太大了些比較像一對翅膀,我放它在親族裡,一支來自北海道小樽玻璃產地的冰裂紋岩石杯。

老式杯,岩石杯,喝烈酒加冰塊用的杯,純喝或要加冰塊:「Straight or on the rocks?

酒保中的酒保,島國第一吧,打鏢(不叫射鏢叫打鏢)第一強。跨躍兩千年那個冬天,我若人模人樣出門見人總把地方約在南樓只為第一酒保當爐,然後喝一杯愛爾蘭咖啡。濕冷會得憂鬱症的冬天,一杯一百分愛爾蘭咖啡端來,我亦不辜負它的絕不會攪拌鮮奶油而是,端起酒杯,對,不是咖啡杯是酒杯,讓熱濃咖啡攜著愛爾蘭威士忌穿過冰滑鮮奶油入口並且在鮮奶油融化變成濁灰半涼汙液前一氣喝淨。

第一酒保桃李滿天下,門生訓練有素一過手即知譬如客人點酒後立刻要問:「純喝或要加冰塊?」於南島本島,酒吧這一問,問出驚愕和反問:「什麼?當然要加冰塊。」可加什麼樣冰塊?師父說的:「如果一杯蘇格蘭高地純麥芽威士忌,琥珀液體,你幾乎聞得到炭泥的煙燻味,海風吹過麥芽的鹹腥味,跟陳年在裝過雪莉酒木桶的軟甜味,你捨得丟進幾塊未經煮沸過濾的生水冰塊嗎?」

師父教的,耶穌基督是家庭的磐石而冰塊是酒吧的基石。製冰工廠每天送出一袋袋冰塊。可島國第一吧,自家以礦泉水結成整磚又硬又凍得老久的老冰塊,用時鑿一大角扔入杯,冰鎮而且最要緊的,不致融化太快糟蹋了好酒。師父教的:「一杯只要攪拌的雞尾酒之王馬汀尼,若冰塊才攪兩下就化成水叫客人退回來,你嘛做酒保的只有摸摸鼻子再做一杯。」

門生驕傲得很:「在我師父吧裡,如果有人點啤酒,絕對,不可擅自杯裡加冰塊甚至,不可先問要不要加冰塊。開始我們真的嘀咕因為每次都是,我們得多跑一趟在杯裡裝滿冰塊再送去。當然師父是努力說服我們啦──天知道哪天來了位內行點啤酒,酒沒開,你就先送上一個裝滿冰塊的杯子,見笑啊,千萬不要說認識我。」

冰塊是酒吧的基石,可師父都在教戒冰塊。紅酒規則一、千萬千萬別在公共場所喝紅酒加冰塊。此無關乎品味,也不是失禮,而是沒有公德心。某年干邑於島國業務最大一家公司的法國總裁肯定酒廊(愛灌XO)業務拜訪太勤,駭(諂媚?)到不行記者會上竟宣稱,干邑白蘭地在福爾摩沙找到了最佳的新喝法,加冰塊、加薑汁汽水、加可口可樂。我們師父傻B了哦:「真是沒有榮譽感的商人,自甘墮落,枉費干邑號稱白蘭地女王。就莫怪白蘭地市場一落千丈,你看書店還有關於白蘭地的書嗎?也沒聽哪個人會自稱是白蘭地專家。」

是罷以戒為師:「Not to be,比to be,可重要多多也難得多多。」

所以我的冰裂紋岩石杯,為著它澱在杯底的藍色是極光藍抑或冰河藍如果用來純喝冷凍庫取出的伏特加──伏特加?為什麼不是威士忌,波本威士忌,馬修的波本不加冰,岩石杯裡琥珀液體像是藏著答案像是透過琥珀濾鏡看世界看哪,讓光線變暗,音量降低,稜角化圓,它沒有答案它只是溶解了問題。伏特加呢?

「伏特加絕對不需要,也不可能,陳年。」

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不會二百五的買一瓶藥用酒精,倒進埔里酒廠做的橡木桶,期望三五年後倒出來是瓶XO罷。」

聽不懂。

「意思是蒸餾出來酒精度達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乙醇已純到無甚雜質了故此並不因陳放或與木桶結合而更香更醇,除了揮發一些酒精吸收一些木桶的琥珀色,不會成為更有價值的陳年伏特加。市售伏特加,即把這種酒精摻水稀釋到百分之四十左右。」

還是不懂。

「好,大白話。由於幾近純酒精,它不需腸胃消化可直接由小腸吸收,亦沒有雜質令人頭痛噁心,加上無色無氣味之特質,只要你不上臉,即無人能發現你中午溜班去喝了兩杯伏特加或是你咖啡杯裡裝的不是義大利濃縮咖啡而是伏特加。其壓倒性優勢即,不會宿醉。想想如果你早上醒來,昨夜酒醉的人事物已不堪一提卻要命的頭痛到快爆炸,請問,這是幹嘛?」

瞭了。

「今日醉今日畢,伏特加是內行人追醉的最佳選擇。」

瞭。

「附帶一提,伏特加不管你是Absolut是俄產芬蘭產波蘭產,摻水稀釋是用蒸餾水天然礦泉水高山雪融水,是傳統風現代風是當代藝術大師的限量包裝設計風,伏特加終究是伏特加,價差有限。換言之,它肯定不會像威士忌白蘭地,有三五百一瓶也有三五萬一瓶。」

所以,我喝伏特加。或者喝伏特加調之雞尾酒為了那顏色,加柳丁汁是柳丁色螺絲起子,加葡萄柚汁及杯緣抹一圈鹽是柚色鹹狗,加番茄汁則得一杯血色血腥瑪麗。當然,純喝,不加冰。冰鎮的透明的伏特加,帶我去到我這一輩子永遠不會去的地方,基努納,那裡從河鑿取上萬噸巨冰建造冰屋,秋末建,來年四月融,從河裡來回河裡去,所有仍在的是記憶……

我們師父有寫字喔——「一瓶都別留」。

所以純喝,純喝伏特加,帶我猶置身於臨終時的眼睛,那是川端氏的臨終之眼:「在修行僧冰一般透明的世界裡,燃燒線香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房子著了火,而落下的灰燼也如電擊雷鳴。一切藝術的奧祕就只在這臨終之眼罷。」

臨終之眼,以身為祭。那是大和人的描述。

若另一人來述,他會說,從事物之間的無聲距離中,必須產生一個符號,一個召喚,讓某個事物從其他事物之間分別開來脫身而出。他說:「這種時機並非經常出現,但遲早它們必得要出現——只須等待某個幸運的巧合就夠了,亦即當世界既想要觀看,同時又想要被觀看的時候,正好帕洛瑪先生路過。或者,帕洛瑪先生根本就不必等待,因為這種事情只有在人們並未等待它們的時候,才會發生。」

看,就是這個時候,砰咚一聲,有物跳上遮棚,再一跳,嘩——刷、竄出樹濤躍在窗沿,黑虎斑貓狸狸。在窗玻璃跟樹蘭湧綠似濤之間,一個凝止的霎間,狸狸和牠驚異的琥珀眼。黑夜,對鄰悄然無燈因此把窗外的黑夜做成了鏡框映見我屋裡天花板的垂燈櫥壁掛著藍染長衣白牆上有墨寶「人在藐姑射之山」桌前的我在寫字,而檯燈照亮我窗台上的絕世寶物們、

一束黃金稻穗。      (二)

2008/01/29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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