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我到牛肉麵店買中餐，看見鐵門拉下，門上未貼任何告示，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我正納悶，隔壁的阿婆從屋裡走出來說：「他們全家都跑路去了啦。」搞不清楚狀況的我還問：「什麼時候回來？」「哪有可能再轉回來，把人家拐走了兩千多萬咧。」

阿婆告訴我，牛肉麵店的老闆夫婦，把親友鄰居的會錢收了，連夜潛逃。聽到這樣的消息，我有一股說不出的鬱悶。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有一次我鬧腸胃炎，在床上躺了一天，粒米未進，傍晚時候來到這家牛肉麵店，想買碗牛肉湯補充一點元氣。

老闆瞄了我一眼，粗聲粗氣的問：「妳是人不爽快喔？面色看起來青筍筍。」我有氣沒力的回答：「拉肚子。」他停下舀湯的動作說：「拉肚子應當呷稀飯，不是喝牛肉湯啦。」說著，他把湯端到後面去，另拿出一碗稀飯，說是他小女兒的午餐，是用濾過的雞湯熬了兩個鐘頭煮成的。

我受寵若驚，結結巴巴的問：「那……那……我應該付多少……」「免啦，妳卡緊轉去呷呷咧，卡有精神啦。」那是我初次來到這家牛肉麵店，之後我成了常客。

身材魁梧的老闆不多話，與客人的應對，通常只有一聲「嗯」；而老是瞇著一雙笑眼的老闆娘很親切，喜歡吱吱喳喳的和客人聊天。好幾次，附近的小學生來買麵，老闆娘笑咪咪的問：「你吃得完一碗嗎？」小學生多半搖頭，她立刻吩咐老闆：「麵條放一半就好，肉給他多一塊。」然後，她轉頭收了學生半碗的錢。「吃不完很浪費耶。」

這樣一對體貼的好人，怎麼會倒人家的會錢、捲款潛逃呢？

我也想起小時候，老家附近住著一個大尾流氓，常年打赤膊，露出一身龍爭虎鬥的刺青，聽阿嬤說，他才從外島的監獄回來，鄰居小孩看見他，總閃得遠遠的。

那時，我讀國中，非常叛逆，整天和媽媽頂嘴，屢遭細竹子修理。有一天，我在鄰居阿姨面前，被媽媽狠狠責罵了一頓，自覺很丟臉，一氣之下，跑到附近的海邊哭泣。不知哭了多久，情緒漸漸平復了，但仍然不想回家，於是坐在岸邊看浪花起落，心裡感到舒暢許多。

不知不覺天色暗了下來，漁船紛紛回港了，我的背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啊妳是要坐到什麼時候？趕快回去呷飯啦。」我嚇一跳，回頭一看，那個大尾流氓插著腰，像一尊兇神站在那裡。

「妳已經坐一個下午了，肚子是不會餓喔。」我緩緩站起來，緊張得擠不出半句話。他不耐煩的說：「哭那麼久也夠了吧，難道妳還想跳下去嗎？我告訴妳喔，我是不會去救妳的，妳等著被海水鹹死好了。」「我……我又沒有要跳下去。」他大吼：「那妳就給我快點滾回去啦！死囡仔，妳不餓，恁爸是巴肚餓得腸子要打結了啦。」我不敢再多說，立刻朝回家的路跑去。當我要轉彎時，大著膽子回頭看了一下，他竟然還站在那裡。

當時我被那個大尾流氓嚇得好一陣子不敢去海邊。幾年過後，聽阿嬤說，他因為砍傷自己的叔叔，又被抓去關了。阿嬤搖搖頭：「這種歹人哪，尚好關一世人，攏麥放出來卡好。」我有些悵然，很想告訴阿嬤，這個流氓也曾有過好心腸，他不是徹頭徹尾的歹人。

好人與壞人該如何評定？這個問題也許永遠無解吧？只是，我總有個傻念頭，相信沒有真正壞到底的人，也相信人心最深處仍有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