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2-12 16:46:28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露從今夜白

 

露從今夜白
【聯合報╱楊明】
2008.02.12 01:42 am
 

青翠水嫩的芹菜在老婦人滿是皺紋的雙手裡讓她駭異,她慌慌調轉目光,老婦人旁邊坐著一位喝茶的老翁,慌的是她,他們一逕氣定神閒,悠然喝茶摘菜,他們曾經年輕過嗎?他們還記得嗎?……

寒露甫過,校園裡遲開的桂花馥芳襲人,郁達夫曾經寫過一篇題為〈遲桂花〉的小說,說是晚秋遲開的桂花香氣特別濃郁持久,藉桂花比喻遲來的幸福分外值得珍惜。從桂花樹下走過,髮上衣上彷彿都沾染了花香,寒露後才開的桂花應該算是遲桂花了吧。

明月小樓孤獨無人訴情衷,只有桂花香暗飄過……她記得離開T市前,有人唱過這一首歌,人生長路起伏不能由我,然後她就來到陌生的L市了,一座沒有星巴克的城市。

每周三晚上,下了課,她從教學樓走出來,循石板路走到海棠路搭乘晚班巴士跨越大半個市區回到住處,昏黃的燈光指引著巴士,車廂裡推擠著大聲談笑肆無忌憚恣意潑灑青春的學生;巴士停停走走間經過一家電影院,昏黃的燈光裡她每周注意著放映的是哪部電影,思量著哪天沒課時來看場電影;燈光如霧籠罩著周遭一切場景似夢,巴士搖搖晃晃走走停停行過L市,巴士上的她望著如夢朦朧的街景彷如回到二十年前的台中,在中正路上下車,蹺課去森玉電影院看電影,如今戲院關門了,她也不再是學生,她有些悵然,不能再蹺課了。

立冬那日,她發現教室外的銀杏葉黃了,望著猶如一把把金黃色小扇子的葉片,猛然想起昔時一起去溪頭看銀杏林的小方,曾經和她在交錯的兩班巴士上相遇,巴士因為紅燈暫停,剛收到成績單的小方為自己能及格而興奮不已,拉開車窗扯起嗓子問她的分數,她受到小方激動情緒的感染,大聲回報自己的分數,忘了難堪,難堪不是因為喧嘩,而是為了只得到那麼點分數也感到高興。巴士駛離時,兩個人興高采烈的揮手道別,為自己也為對方,不需要重修了,那時她們只想著畢業,她幾乎忘了自己原本是那樣年輕,也或者是她幾乎不曾留意自己正在老去。

她想忘記時光的荏苒,假裝不需擔心擁有的一切有朝一日將會失去。

連日陰雨,深秋更添寒意,她一人去逛百貨公司,沒有吸引她的商品,索性往江邊走,撐著傘在濱江步道散步,她首度發現L市岷江邊上有一排古城牆,還有一座城門,紅石磚上長著青苔,在雨水浸染下,儼然一幅豔麗中藏著蒼茫的水彩畫。L市裡處處是紅土,還沒下高速公路,公路兩旁順著樹幹往下看全是紅土,深紅色,紅磚一般,城牆自然也是磚紅色,校園裡的石板路和聞名於世的大佛全都是。古老的城門裡有條小街,街旁坐著一個老婦人正摘菜,是芹菜,青翠水嫩的芹菜在老婦人滿是皺紋的雙手裡讓她駭異,她慌慌調轉目光,老婦人旁邊坐著一位喝茶的老翁,慌的是她,他們一逕氣定神閒,悠然喝茶摘菜,他們曾經年輕過嗎?他們還記得嗎?

L市是一座蒼老的城市。

剛來時,她去了烏尤寺,意外看見盛開的胭脂花,她取了幾枚黑色堅硬的種子,想撒在宿舍外的花圃裡;胭脂花是一種極易生長的草花,枝上開滿紫紅色或白色的花,每朵花謝了就留下一顆黑色堅硬的種子,落地又是一株新生的植株,沒多久能擴展成一片。那在傍晚綻放的花朵讓她想起少年時光,花開時,媽媽正在廚房裡忙著張羅她愛吃的菜,她彷彿仍能看見在花香菜香交織的院子裡和狐狸狗嬉戲的自己。

小雪之後,課堂上,她講到余光中的〈聽聽那冷雨〉,隨著余光中筆下的文字從金門街穿到廈門街,她的心也飄回了T市金門街,巷口的7-11、小街上的福州魚丸湯和乾拌麵,現在對她全有了意義。數十年歲月流淌江裡河裡海裡,從西到東復由東到西,這一代人承襲上一代人漂泊不止,原是最安土重遷的民族,突然有了流浪的基因。

偶爾她會在超市買香辣帶魚,如若配飯一定很下飯,但她喜歡配啤酒,嚼著又鹹又辣的魚肉吐出魚骨,魚身還帶著海洋的記憶才會這般鹹吧,她臆想著銀白色的帶魚可不可能由海逆游入江來到這內陸城市,不然盛產河鮮的大渡河岷江青衣江邊的L市,為什麼這麼多帶魚?

她彷彿在逆流穿江的銀白色帶魚身上看見自己,不肯忘去對海的記憶。

為什麼要離開呢?她不只一次回答別人的疑問,同時也問自己。

初到L市的那一日,她站在校門口看大渡河對岸的大佛,心裡想起淡水河對岸的觀音山,一時愁緒升起,河上波光粼粼,起伏著人生,折射著記憶,那天L市很難得的看得到落日,紅橙橙的一輪落入大佛身後。

那時天氣還熱,天黑之後,她在體育場旁邊吃燒烤,巴掌大的鯽魚,去掉內臟的肚裡填滿蔥末和不知名的香料,在炭火上烤熟,魚肉吃起來細嫩鮮美,勝過海裡的帶魚,三江匯流的L市,鯽魚是尋常河鮮,便宜而易得,悠游在淺綠色的江水裡,遠比湛藍大海裡的帶魚適合這一方水土,帶魚無法循江而上,她當然是知道的,卻放任自己的臆想,就好像她總有種錯覺,覺得L市和月亮的距離比和海近。

L市往南三百多公里,不久前發射了一枚名為嫦娥的探月衛星,近千年前寫下「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蘇東坡出生在L市北邊七十餘公里處,千餘年前杜甫則在行經L市東邊兩百多公里處的長江時,寫下:「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L市與海無涉,和月亮卻纏纏綿綿,偏偏她忘不掉海。時間的距離和空間的距離究竟何者更遠?有沒有換算的公式?習慣了搭飛機旅行的她不肯相信其實時間是無法跨越的,能夠跨越的唯有空間,離家再遠也能返還,但卻無法退回記憶裡依然清晰的年少時光,何以她還要癡想?

住處窗外常看見對鄰有人打麻將,嘩啦嘩啦的洗牌聲,推倒再砌起,砌起再推倒,歷史縮影般的人世哲學,她在嘩啦嘩啦的洗牌聲裡難以成眠。她等著胭脂花開,也害怕胭脂花開,她的少年時光已退得很遠了,廚房裡張羅她喜歡的菜肴的母親頭髮白了,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家鄉已屬幸運,哪能奢望回得去的歲月時光?哪能要求許諾不再離開?

在L市徘徊的她思念的究竟是那座海中島嶼?還是過往?她的過往發生在島上,春天綻放的木棉花,陪媽媽上市場的周日上午,忠孝東路巷弄裡的午後咖啡,更遠一點,坐在爸爸腳踏車後座低頭將柏油路面看成一張花網的小女孩,全都交融在一處,對她而言島嶼就是過往啊。

小寒後,立春前,她將回到T市,不斷印證空間的跨越,她消逝的時間被拋得更遠,遠遠的落在身後。

沒有星巴克但是有上島咖啡的L市在時間流裡卻恍如溯回二十年,行走街頭江邊,是不是因為這樣,才讓她錯覺時間可以跨越?L市是一座蒼老的城市,因為蒼老,她錯覺了少年。

【2008/02/12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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