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人都不用手帕了嗎？

手帕，棉質，放在袋中時不時取出拭汗、抹嘴、擦別人眼淚或擦自己眼淚的那一方布，初早的印象手帕全是白色。

一切枯竭、貧乏、只求生活沒有任何講究、奢華的年代──1950年左右，當時凡可以重複使用的東西都是好東西，至於「一次性」的消耗品諸如吃下肚的食物、使用的紙張、鉛筆芯、鋼筆的墨水……都要儉省小心地對待。

那時還沒有衛生紙，那時使用又厚又硬又不雅的或黑或黃的「草紙」（使用前大家都會用兩手搓搓揉揉將之弄柔軟些），那時每人褲袋裙袋中都有一條手帕。

多麼僻遠鄉村的學校早晨都要檢查手帕，帶來沒有？乾不乾淨？許多男小孩女小孩帶的手帕都是一塊正方形白布，媽媽給用手針平平將毛邊縫起，它只做晨間檢查用，是一條永遠不洗的手帕，因為珍稀，所以根本不用。

但女生比較不同，到小學五、六年級女生長大，手帕也隨著變化。

一直以來男生都上工藝課而女生上家事課，不管那課叫「勞作」或什麼，男生拿鎯頭、鋸子，女生拿針線、鍋鏟，不得相反，那時候沒有人有抗議思想，大家都聽話，乖乖地，呆呆地。小學五、六年級的勞作課女生要學繡花，十一、二歲呢，要學做手帕，除了縫平針，還要在白布的四面「抽紗」，抽過的紗用白線將它細細圈繞著束起，便成了花樣，十分好看，於是，女手帕有別於男手帕了。

大城市裡或許有手帕出售這回事吧？住在新竹的我並不了解，當時我見到的男人手帕也全是手工製作，倒是有人家中比較寬裕，手帕交由裁縫師訂作，並且一下子便半打一打地全家使用，軟薄而更白的細布十分講究地用當時叫「針車」的縫紉機密密密密地縫了手帕邊，大夥會連求帶搶地傳閱，針車縫的手帕，沒見過啊！太稀奇！

使用手帕是長大以後的事，也因著社會的進步，有了普遍販售的手帕，男手帕有了彩色的線條邊，雖然最大膽的顏色不過微棕、淡藍，但畢竟是彩色，而女手帕開始有了印花。（那花朵俗傖傖地躲在手帕的一角，有時套色還印歪了。）

為什麼使用手帕是長大以後的事？其實和電影上演的差不多，男孩得隨時掏出手帕給女孩擦擦臉上的小灰或突如其來的眼淚，有時得攤開手帕鋪在地上讓女孩坐下之類，沒有了手帕，戀愛怎樣談？手帕真的是愛情的大利器啊！女孩呢？也和電影上演的差不多，不論在什麼場景，明明可以放在裙袋或皮包裡的手帕（那時女生的裙子兩側或單側一定作有暗袋，就是要放手帕和草紙的），卻是一定要將之拿在手裡，摺得整整齊齊小小巧巧的（現代人一定喊倒胃呀倒胃），就那樣捏著，必要時──笑一笑時，往嘴上一遮一抹，（呀……）

不過我對手帕最原始的印象是在我還不怎樣用手帕的年代。

家中有手帕，我們管它叫「手絹兒」，北京話吧，出門才用得到，在家中抹嘴都用濕的毛巾布那種小方巾。手絹兒屬於父母親。我常坐在高高的椅、凳，將小手絹放在飯桌上（曾經家中只有一張簡陋的克難飯桌，父親作木工釘製，後來也有用小學課桌兩張併起使用的），手絹左方捲起一半右方捲起一半，捲好後由中間較高處反摺，再取一根橡皮圈（小時叫「猴皮筋」）在頂端一束，變成一個髮線中分兩旁各一條大辮子穿著中式短衫長褲的圓臉女孩兒！好神奇！有時也去取了抽屜裡父親的大手帕，捲出的便是媽媽娃娃了，在摺疊的過程裡口也沒閒著，講些自編自說的話或故事，又讓娃娃或坐著吃飯或站著說話或躺著生病，樂趣極大的。

父親倒是真的使用手帕。曾經我在新竹縣寶山鄉雙溪國小讀書，二、三年級時，偶爾我們全家會到新竹市去玩，先一年走路，後來騎腳踏車（那時叫自行車），我們得登高行過十八尖山，路遠小腳累，但因為沿路好景好風好心情因而覺得好好玩，從來都興致勃勃，快樂得不得了。那時妹妹尚未出生，仍是老么的我很受寵愛，記得有幾次途中遇雨，父親會自褲袋中取出他的白手帕（其實鄉下河水洗衣，洗得都灰黃了），每一個手帕角都打一個結，四個結打好，手帕就曲彎有了弧度，變成一頂圓圓的小帽，四個結突凸成尖角，十分神氣，小帽戴在頭上能遮好一陣子雨，以至於每當出門父母仰頭望天問：不會下雨吧。我心中卻渴望半路遇雨，那麼，便又有手帕帽可以戴了。

也喜歡那時年輕的父親帶著老舊時代的嚴厲，沒有笑容地喚一聲：「過來！」我乖乖地有些惶恐地快步過去，不敢等他又加喚一聲：「叫妳過來──」性子烈又急的父親那便要使天地變色了。過去做什麼呢？常常是父親由褲袋掏出手帕，交給一旁的母親，口中說：「給她擦擦。」母親便使出她厚掌的力道在我臉上上抹下擦，把我一臉跑跳玩瘋了的汗漬灰泥拭淨，然後拿著手帕說：「妳看看，妳看看。」又把手帕仔細摺好交還父親，我便可以繼續去跑去跳去瘋了。

以前女孩戀愛時一定做兩件事：一是為男友織圍巾，一是為男友做手帕。這兩件事我都沒有替男友做過，但一如寫情信，我都代替我的女友們做過，在學校中不是永遠有蘭心蕙質卻長得抱歉的女孩或聰慧幹練卻外貌不良的男生嗎？他們，啊不，是我們，每一代的我們都會做類近這樣的事，而且做得很好，無可挑剔，不會優到過頭令人不相信，也不會差到不足而令對方不動心，真圓滿也。

手上有七八方美麗大手帕是十多年前日日使用的，面紙風行之後手帕變成舊時代的東西，用了似有些不入時，是地球暖化的因素又改變了這個世界，我看到竟有年輕的男孩由褲袋裡掏出手帕，那掏手帕的姿態和我那年代的年輕男孩有共通的瀟灑，掏手帕也能掏出味道來，還真有趣！於是，我也將老手帕提領出來使用了，覺得又美麗，又實際，又盡了地球人的本分。

手帕，你、妳現在還用手帕嗎？

像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