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晴鴨樓前秋無聲
晴鴨樓前秋無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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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春天的櫻花真有花魂作祟,滿城的人皆為之瘋狂,那股殷殷期盼,又深恐稍瞬即逝的焦慮,到了秋天,化為安詳適意的遊賞,不管枝頭懸掛什麼顏色的葉子,總能獲得不斷的讚賞…… 鴨川寂寂 歲月靜好
四季流轉 宛若一瞬
風吹雲動 心如驛馬
芥子雖小 可窺大千 秋天,我依約前來京都狩獵紅葉。濃密鮮黃的銀杏,沿路拍著小手,列隊歡迎來自四面八方的旅人,京都依然擁擠,過客與紅葉交相競豔。據說有些日本人一輩子只到過京都一、兩次,視同一生的朝聖,倒是我們這些外國人,年年如候鳥般飛來。
也許春天的櫻花真有花魂作祟,滿城的人皆為之瘋狂,那股殷殷期盼,又深恐稍瞬即逝的焦慮,到了秋天,化為安詳適意的遊賞,不管枝頭懸掛什麼顏色的葉子,總能獲得不斷的讚賞,「綺麗!」「綺麗喲!」上揚的尾音,洋溢著歡喜讚嘆。
我的紅葉狩獵地圖隨陽光及心情更改,三十三間堂依然清冷,一千零一尊神佛菩薩、護法金剛,依然靜默;人世間所有的煩躁喧囂,來到這裡如塵埃落地,無聲無息。
東本願寺依然肅穆,寺前烏丸通的銀杏隨風翻飛,一片一片覆蓋地面,數不清的顏色,數不盡的落葉,陽光傾灑,像織錦般的絲毯,金光閃閃;堂前漫步的鴿子,依然瀟灑。
東福寺依然熱鬧,旅人如潮水般湧入湧出,通天橋依然優雅,漫天漫地的遊客比花見席的丸子還黏人,揮之不去,不呼即來,洛南紅葉名所,宣告淪陷。
從人聲鼎沸的東福寺敗下陣來,心中不免悵然,悵然之餘還有些懊惱,懊惱的是經常鼓勵身邊的親友,甚或演講場合中不識的聽眾,一定要到京都東福寺賞楓,眼前這片人潮想必多少都有熱心如我輩,口耳相傳,推波助瀾之故,真該私心保留一些隱密基地,以免抱憾。友人居住在日本的母親,今秋遠至三千院賞楓時,也同樣被滿山遍野的觀光客嚇到。
倒是寺外石牆甚美,順著善慧院往東福寺站走,赭黃的土牆配上黑瓦,牆腳露出堆疊的泌白石塊,邐長幽致,牆內或楓紅、或青松、或簷瓦,好像一卷長軸山水,處處可觀。我忍不住站在對面往下拍攝,卻苦於行人不斷穿梭,好不容易等到空檔,卻見一位老兄拿著相機拚命向我揮手,意思是叫我閃開!我也朝他用力揮手,意思也是請他不要擋在那裡破壞畫面,他不甘示弱,繼續再揮,小女子我哪肯罷休,在東福寺已經完全沒辦法拍照,此刻絕不輕言退讓,他老人家看我如此野蠻,悻悻然離去。待我拍個足夠,一轉身,眼前的美景,令人咋舌,成串怒放的莢迷,顆顆精神飽滿、晶瑩剔透,像璀璨豔麗的紅寶石垂掛在黑瓦白牆的靈源院門邊,難怪也擄獲旅人的心,不惜與陌生人隔街對峙,互不相讓。
暮色中與東福寺道別,順著鴨川,數到五條,走進窄窄的屋町通三丁目,晴鴨樓昏黃的燈光浮在夜色中,一靠近就有男侍與女中向前,我的行李一早就先託運至此,他們不知已等候多久?一股濃厚的京情緒就在他倆殷勤身影間瀰漫開來。
日本知名歷史小說家池波正太郎為了取材,經常到京都尋找江戶時代的影子。他在《食桌情景》一書中曾寫道:
在京都,我總會避開繁華的主要街道,密集地探訪上京和中京一帶的街頭。這些地方一入夜之後,就會悄悄陷入無盡的闇黑中,古代的京都就在這樣的闇黑中沉潛著,狹小的巷弄人車俱寂,沒有一絲屬於人的刻意聲響。在這裡,我可以充分感受到古代京都入夜後的真實……
波池正太郎的夜色京都同樣籠罩在我的京都夜色中,前一刻的擁擠吵雜,彷彿一瞬都被收攝到千年夢中;穿越晴鴨樓玄關的花燈窗,就像回到大正時代的浪漫氣氛,成立於天保二年(西元1831年)的晴鴨樓,因晴天的時候站在樓頭就可以看見鴨川而得名。那時候鴨川的兩岸尚無高樓遮蔽,那時候的晴鴨樓是文人宴會的聚集地,那時候的晴鴨樓是洋風的時髦象徵。「和的建築,洋的浪漫」,晴鴨樓在一百七十六年後變成古與今、和與洋,美的調和。
蓄著娃娃頭瀏海的女中為我詳細介紹房間,一杯玉露茶,配上捲在綠竹葉裡的紅豆麻糬,既可迎賓,又可稍稍補充體力,疲憊的旅人就不怕暈倒,放心去享受晴鴨樓聞名海內外「至福的湯浴」,這間備有四百年高野槙貴重天然木的人工溫泉,雖然不大,但在京都能泡到這種湯,已經是至高無上的幸福了。
晚餐準時七點開始,娃娃女中殷勤伺候,第一天的菜單以楓紅為底,第二天換成萩花,菜色當然也完全不同。第一天的「先付」開胃是安康魚肝,盛在銀色菊瓣小皿中,點綴蘿蔔泥,翠綠山蔥,賞心悅目。第二道「八寸」,放在一大片紅葉上,紅葉的下面襯著金箔,置在黑色半圓漆盒內,烏賊、明太子、鱈魚南蠻漬、味噌甜蚵、烤白、叉燒肉片、純白的蕪壽司,各據一方,其間散落麩做成的銀杏葉、赤芋葉,華麗非凡,就像秋天的豐收盛宴。第三道是我最愛的生魚片,白鯛魚幾可彈牙,薄透銀亮的烏賊甜而不膩,包上紫蘇葉,一入口香氣逼人,娃娃女中教我將小紫蘇花也拌入醬油,真是色香味俱全。第四道湯一掀開碗蓋,我忍不住驚呼,一片薄如蟬翼的蕪菁,覆在細白如綿的蟹肉丸子上,輕輕掀開圓如裙襬的蕪菁,還有橙色的紅葉人參和鮮黃的柚子絲、綠橘葉,好似江水映月,景色怡人。第五道是燒烤的鰤魚,搭配生薑、大根。第六道湯是海膽、海苔絲、山藥豆腐汁,用玳瑁的湯匙,非常講究。上到第七道的「蒸物」我幾乎已經吃不下,長方型的鰻魚片和蕪葉包著芋泥一起蒸,灑上薑末,辛香有勁。第八道「焚合」用白色蝦泥和著黑色木耳細絲,拌哇沙米、山藥泥,清爽可口。第九道「酢物」上來的時候,就要清清食客的味覺,博多鯛魚鋪在白底楓紅金邊圓碗中,上面再鋪滿雪白的蘿蔔泥,金黃色的鮭魚卵,綠色防風葉,入口時酸酸甜甜,一點腥味都沒有,更厲害的是兩片鯛魚之間還夾著小黃瓜脆片,所有的食材就像在唇齒間跳舞。第十道「揚物」是用薄薄的麵衣將甘鯛魚肚裹住去炸,咬下去濃郁的汁液迸射,充滿整個口腔,魚片的下面還藏著QQ的芝麻豆腐。已經吃到撐的我看著忙進忙出的娃娃女中,還在上第十一道菜「留」,這道菜是味噌湯、白飯和漬物,就純欣賞吧!裝湯的黑色漆碗,配上大大的金銀圓球圖案,時尚感十足,漬物放在陶製的小畚箕裡,好可愛。最後娃娃女中將桌上清乾淨,奉上一小碟灰青陶盤,黑色小竹紋湯匙依偎在半顆碩大的江戶柿旁,橙紅色的當令柿子冰得剛剛好,皮薄可透光,我像吃冰淇淋一樣將柿肉挖入口中那一刻真是幸福滿溢,微冰的江戶柿像空氣般瞬間消失,我的眼淚都快流出來,想起文友舒國治曾說難以消受這種料理旅館,因整天的行程,皆受到晚餐的牽制。「不敢跑遠,不敢玩得滿身大汗,不敢亂吃零食亂吃點心甚至不敢亂喝咖啡,於是一天往往甚是虛浮,像是全部只為了那一頓飯。」我想對國治說:「就為了那一頓飯,值得,值得,絕對值得!」
第二天在晨光中醒來,於房間浴室的小檜木池裡泡完澡,吃完早餐,我又沉沉睡去;白天的晴鴨樓也很安靜,大概旅人都捨不得睡,跑出去玩了。哪裡會捨不得呢?在京都睡覺最好,有多少機會能睡在一個千年古都,百年的町屋內呢?櫻花開了又落、楓葉青了又紅,睡飽了,只要喝得到蔦家的咖啡、買得到一澤帆布的背包,我就滿足了。住這種料理旅館,哪裡都可以不用去。
臨走時買了晴鴨樓的葫蘆型酒器、酒杯,紅漆竹叉和聞香桐盒做紀念,娃娃女中一直跟前跟後為我打點行李和禮物,京女多情,難怪專務島耕作和許多日本男人都難以自拔。秋陽甚好,我決定順著鴨川走去三十三間堂,娃娃女中身著青色和服,站在鴨晴樓前揮手送別,我回頭逆光拍下她的黑影,再見哦!再轉身她還在那裡,一直揮手,揮到我不忍心再回頭。
回望晴鴨樓,秋天已無聲無息,如年華靜靜流逝。 【2008/02/18 聯合報】@ http://udn.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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