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星雲文學獎.優秀獎》散文組 去留
《星雲文學獎.優秀獎》散文組 去留
我們討論過,人生盡是苦,為何要召喚一個生命?妳說:「所有修行的路都是從肉身出發,一切的歡愉、苦難,皆由此身而起,得走這一遭,才能自我昇華,離苦得樂。」
他躲在妳的背後,探頭探腦,一雙晶亮的圓眼睛,好奇張望,又羞赧的別過臉去,頭頂在你的腰際間磨蹭著。「叫阿姨」妳笑著拍打他,嘟囔一句什麼,我沒聽清楚,已經被風掠過了。
多年前,我陪妳會診,兩人全無經驗,心底有點答案卻又猜疑不定,妳忐忑的躺在床上,肚皮塗上薄層的凝膠,儀器肚皮滑行,螢幕上立刻現出一個小圓點,醫生指明:「看,那是胚胎。」世界頓時安靜下來,在黑漆漆的子宮中,我們同時眼見,生命最初的輪廓和形狀。
「要嗎?」醫生的聲音突然響起,沒有溫度,冷靜得像一把手術刀。是我們的形貌太青澀太懼恐,被一眼識破,還是此事屢屢發生,醫生太習以為常?妳的臉早已燒紅起來,囁嚅數次,終於開口:「不要。」迅速坐起,用面紙擦拭肚皮,加速的把牛仔褲扣上。
「好,到櫃台押健保卡,和護士小姐預約時間。」
「健保給付嗎?」
「不。」
「多少?」
「六千。」
一踏出診所妳的淚眼婆娑落下,我知道,是猶豫沮喪又氣惱。剛脫下畢業服,妳不願立即為人妻為人母,兩人都年輕,妳實在缺乏信心,無法獨自在異鄉應付柴米油鹽。尤其家人不在身邊,更是孤立無援,受了委屈也無人幫腔。況且青春沸揚,夢想可掬可撈,妳不甘於未來因此產生變化。「我不要我不要我真的不要。」愈強調愈顯得歇斯底里,雙眼又紅了。
當時,傍晚的廣場上,都是兒童,嬰兒車的小朋友吸起奶嘴,發出高興的「啵啵」之聲;有人遠處奔跑拉扯著風箏;有人踩著滑板車溜進人群裡;有人正和父母耍賴,尖銳的泣聲,高分貝傳來。妳看著,軟弱的說:「我根本不能允諾他有一座遊樂園。」
但兩天後妳沒有接受手術,我又陪妳到診所取回健保卡。妳要重新考慮,妳哭、妳焦躁不安、妳一連幾天睡得極少想得極多,所有的擔憂來自妳身體一個生命的存在,像種子發芽了。妳開始害喜反胃,噁心、嘔吐、乳房脹大,容易疲倦,身體比妳早一步歡迎的接納新生命。
在這之後,時間慌忙匆促,一切以極快的速度進行。妳披上婚紗,在貧瘠的生活裡組織起一個家;我則去了東部唸研究所,課業繁忙,久久見上一次面,倒是持續接到妳的信:「今天照了超音波,他好小喔,醫生說長度約四公分,隱約看到了頭和手腳。看見人的形貌是這樣孕育,一點一點的深刻起來,忍不住渾身發熱。還有,我開始閱讀育嬰手冊了,原來百分之四十的胚胎在著床前即流產,可能染色體異常,或者原因不明。精子和卵子的結合,是需要靠運氣,很高興慶幸的把他留下來,這是上天給我的一個小孩啊。」
「第一次聽胎音,聽筒裡傳來他用力的跳搏,一分鐘一百二十次,好奇妙,真的,好奇妙。請原諒我的辭窮,當時我的心緊緊一縮,眼淚就淌下,激動得無法言語,大家都笑我呢。」
「這次,我看到蜷縮的身體,一眼就認出他的大圓頭,尖下巴,完全是我的翻版。原來遺傳是人體內的祕密,就像螞蟻留下的費洛蒙,形成一代代的氣味走廊,見證了生命的傳承卻獨特,矛盾又和諧。」
這些該是懷孕初期所寫的信,妳經常一人在家,大量的寫,「無聊嘛」,我因而取笑妳是假想念之名,消遣為實。「午睡的時候被他一腳踢醒,滾圓的肚子連翻身都困難。躺在床上,強烈的感覺到這個身體是我的,充滿了能量,像井湧出水,如土地冒出花來。」
「今天從廁所出來,地滑,一不小心整個人重重的如包袱落地鈍響,我和孩子的爸嚇死了,急急入院檢查,還好是虛驚一場。當恐懼舖天蓋地襲來,我首次體會到了愛的強度。」
「生產時,子宮強烈收縮,痛得我死去活來,撕肉裂骨。我忍耐著,只為了迎接一個被託付在我手中,暖呼呼,沉甸甸,會餓,會哭會笑的生命。孩子出生的那瞬間,我直盯著他瞧,撫著他的耳、目、口、鼻,相信是那至高無上的神,充滿祝福的筆,慎重地落下的每一道線條,抱著他,一再失神。」
夾帶檔中附著一張照片,剛從母體中出來,皮皺皺,溼答答混著血絲,握拳大哭的小鬼,看起來充滿了豐沛的力氣,一旁的妳,眉宇間流露初為人母的喜悅。
幫孩子取名「愷」,說文解字云:「樂也。」記得嗎?差點放棄他的那陣子,我們討論過,人生盡是苦,為何要召喚一個生命?妳說:「所有修行的路都是從肉身出發,一切的歡愉、苦難,皆由此身而起,得走這一遭,才能自我昇華,離苦得樂。」這則關乎生命本質的解釋太動人,嘿!我被妳說服了。」
之後,你信開始愈寫愈少,「好久,幾乎不曾一覺到天明,經常疲累得無話可說,但每每看到他雙眼發亮,勇於探索未知的世界,往前爬,回頭,張望,並朝著我的身影撲來,我就非常滿足。」
終於,我們完全失去信件聯繫,妳當上母親,在生之喜悅中手忙腳亂;我卻接到母親數度病危的消息,匆匆回家趕上最後一程,雖說無常才是人生的常態,但仍不免在死的沉重中倉皇失措。
所以,突然偶遇妳,確實讓我歡喜難喻,尤其乍見信件往返中的小子,長得如此之好,更是欣慰。未曾告訴妳吧?我亦是僥倖的抵達了這個世界。父母經濟最匱乏,情感最彆扭的時期,發現我不期而至,母親遲疑許久,思前想後,最終還是保留下來了。
因此有了一段母女情份,讓我經由眷戀,學著放手。
我蹲了下來,和他一樣的高度,伸出手,戲謔的說:「嗨,小意外。」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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