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3-13 23:44:39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星雲文學獎.優秀獎》極短篇小說組 想像的美好

 

《星雲文學獎.優秀獎》極短篇小說組 想像的美好

作者:王修捷/文 黃重元/圖

那天回鄉經過那座電訊塔,我停車仰望它。我忽然發現,我們再也回不去年少時的韌度,爬不到那樣的高度了。天空以一種無法企及的高度俯視我們,我們是如斯渺小。

我心中一直惦記著一個有關攀爬的故事。如今回想起來,多少年來我們再也沒登高望向天空了。自從那次以後我們倉皇的發現,登高望向天空,天空還是很高。我們從來不曾用這個方法成功接近天空,反倒是和地面更疏遠了。

 

 

 

 

 

 

 

 

 

 

 

 

 

 

 

 

 

 

 

忘了當時誰先開始打那座電訊塔的主意,我們一階一階的向上攀爬,風吹得我們直打哆嗦。青色校褲和白色校衣緊緊貼在我們身上,被該死的風抖弄著。你用鼻端冷哼:「好冷」。

那是年少時期無數個勇氣的賭注裡,最為瘋狂的一次。低沉黃昏,我們魯莽粗暴的登上電訊塔。其實大家怕得要死,卻又硬幹。於是我們互相熱諷似的順著塔中央的鐵梯愈爬愈高,直到地面停放的腳踏車變成黑色的兩點,連車身也無從辨認了,我們才像突然斷掉的發條一樣,發楞似的停在半空。整個河岸靜靜的倚在小鎮旁淌流。我們學校的球場縮成一小片空白。

「你有種。」你說「我們可以交朋友。」風很大,那句話幾乎是用喊出來的。

於是一整個學年我們都混在一起,嘗試各種冒險的可能性,直到你家出了事。

你弟弟失蹤了。被一群損友拉去河邊。他溺斃以後他們一聲不響各自回家睡覺,像事情不曾發生一樣。於是你弟弟在河面上搖搖擺擺的漂浮幾天後被打撈起來,臉部泡得像泡膠一樣,上面充滿無數孔洞,根本無從辨認。據說是被河裡的魚群啄了好一陣子。

那一次,你在我面前哭泣:「我……弟……弟……死了。我……甚至……認不出……他。」就這樣,我們過早認識死亡的威力。在死亡面前,我們的措辭變得小心翼翼,你甚至變得有些自閉與神秘。你和你家人把他火化以後,把他供養在家裡。一個細小的玻璃杯,常年幽暗的點著紅油燈亮著,像流淌不息的血。在我再度踏進你家門的時候,你指著牌位,重新對我介紹你家裡的新成員。「我弟弟。」於是我設想那細小的玻璃杯裡住著一個脆弱的靈魂,每天日以繼夜的盯著他的家人日常生活的進行,但是永遠不能再參與任何家庭活動。我第一次那麼深刻的感覺到死亡的威嚇。

真是一道,生與死的永遠界限啊,當時我想。

往後我變成你的守秘人,你經常眼神潰渙的告訴我,其實你弟弟並沒有死,你可以感覺他還在。有時在客廳;有時在房間,有時甚至在院子外盪鞦韆。我在相信你弟弟陰魂不散或你產生妄想症之間,你選擇了前者,在你愈來愈孤僻以後,我答應替你保守你弟弟其實還沒離開的秘密,整整保守了一年。(而你弟就在你想像的國度裡飄飄蕩蕩的繼續活下去。)

直到我們分別離開小鎮各往不同的地方求學,彼此的人生道路從此走向兩個不同方向。據說你在檳島過得並不好。交到一個不怎麼樣的女朋友,後來女友又跟了一個男孩走了。要命的是你對她的執著,足以讓腦裡的發條啪的一聲斷掉停頓。過了幾天,你深夜來電說:「我出了車禍,將機車狠狠撞進別人車裡,將腦部撞出一塊拇指般大的積血,需要開刀取出。」

「手術的成功率只有五成。」你說:「沒有動手術的勇氣。」

我想起年少時候,我們攀上電訊塔試圖接近天空的往事。那時我們比任何人都有種,事情總是輕易便得以解決,我悲哀的掛上電話。當晚夢見我們在漆黑的暗夜裡往天空攀爬,你忽然轉頭對我微笑,血從頭上流下來,淌滿你的臉。充滿死亡的意像。你的臉突然變成泡膠一樣充滿細細的孔洞。

後來我堅持要北上探病,你一直推托。我逐漸發現事情有些不妥,你口中的醫院,根本不在檳島上。你電話裡所敘述的時間、人物、地點,都是隨意拼湊出來的亂象。像印刷廠裡的鉛字,左右拼湊成為一個迷離的故事。我狐疑的,小心的回簡訊給你試探你的口風。「你是不是,想像自己出車禍了?」

「你知道了。」你的回訊拖了很久才回來,你簡訊回得很簡單:「我始終騙不了你。」

我再度成為你的守秘人。我勸你尋找心理醫生的治療,在你的妄想進一步惡化之前。在這之前,我是多麼悲哀的跟著你寫的劇本進行,你已經編寫了一套幾乎被推進手術室的劇情。而往後我打聽出來,你的室友告訴我,你不過是將自己鎖在房間幾天而已。你讓自己編寫的劇本隨著自己的悲情發酵,一發不可收拾。就像你曾告訴我的,你弟還活著,在院子外盪鞦韆一樣。

在我勸你接受心理治療的期間,你再度編出更複雜的劇情,你妄想自己已經開始了療程。你告訴我醫生如何與你對話,其間你穿插許多年少舊有的情節,包括你弟弟和你的對話。我才恍然發現,你精神上的傷害,在年少時候,從你弟弟溺斃的那刻便已經開始。你腦內某個關於弟弟的部分,也被魚殘忍的吃掉了。

然後,在我措手不及之下,你忽然走出了自己的房間,還回鄉參與同學會,和舊同學談笑風生。我一直在感覺你平靜表情下的巨大漩渦裡,但你始終不和我對話。我心中明白,自從成為你的守秘人之後,我們便不再是朋友。只有和我斷絕關係,你才得以拋棄自己曾經患病的過去,或者乾脆想像自己根本沒有發病。像看見你弟弟沒有臉孔的臉一樣,你便毅然選擇相信你弟弟還存在?(而我悲哀的想像,你弟弟的臉孔已經在魚群的肚子裡輪迴轉化,變成沒有意義的,青絲一樣的魚糞。)

有時候,當生活如斯殘酷,美好的想像不也是一種治療?

我開始想像,有關你所有的妄想,不過是我自己的妄想。我把手機裡你的電話號碼和訊息全盤刪除乾淨。那天回鄉經過那座電訊塔,我停車仰望它。我忽然發現,我們再也回不去年少時的韌度,爬不到那樣的高度了。天空以一種無法企及的高度俯視我們,我們是如斯渺小。

而那座奪走你弟弟的灣河,還在靜靜的淌流。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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