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寂寞的17歲 (三)
寂寞的17歲 (三)
作者:白先勇/文 心皓/圖
六
我曉得我不討人喜歡,脾氣太過孤怪。沒有什麼人肯跟我好,只要有人肯對我有一點好處,我就恨不得想把心掏出來給他才好,自從魏伯颺那天送我回家以後,我不知道怎樣對他感激才好。我這個人呆呆的,一點也不懂得表示自己的感情。我只有想辦法幫幫他的小忙,表示報答他。他是班長,我常常幫他抄功課進度表,幫他發週記大小楷,有時幫他擦黑板,做值日,我喜歡跟他在一起,在他面前,我不必扯謊,我知道他沒有看不起我,我真希望他是我哥哥,晚上我們可以在床上多聊一會兒。
我對人也有一股痴勁,自從和魏伯颺熟了以後,整天我都差不多跟他磨纏在一塊兒。早上我在公共汽車站等他一起上學,下午我總等他辦好事情一同回去。下課解小便我也要他一道去,不要笑我,我實在沒人做伴,抓到一個就當寶貝似的。
魏伯颺這個人真好,什麼事都替你想得周周到到的。可是他太沉默,我跟他處了很久還是摸不清他的心事。後來有幾次,我發覺他有點避開我,有一天放學,我邀他一起回去,他說有事,叫我先走,我要等他,他不肯,我一再堅持要陪他,他把我叫到操場角落上對我說:
「楊雲峰,我想我還是老實告訴你吧,最近我們過往太密了,班上的同學把我們講得很難聽,你知道不?」
我沒有察覺到,我不大理睬我們班上那些人。我知道有幾個人專會惡作劇,我的書上他們常常寫上「 楊雲峰 小姐」「楊雲峰妹妹」,我為了這個換過多少本書,我簡直恨透了這些傢伙,可是表面上我都裝著不知道,那些人愈理愈得意,魏伯颺告訴我,他們把我叫做他的姨太太,因為他們開玩笑把呂依萍叫做 魏 太太。魏伯颺說早上他還為了這個把杜志新揪到操場的竹林子裡揍了一頓,我聽了半晌沒有說話。我對他說:
「我想我們以後還是不要在一起算了。」
我向他道了再見,獨自回到家裡去。那天晚上,我又一個人在打空電話了。我告訴魏伯颺聽,我真的想出家當和尚,把頭剃光算了。我從來沒有感到像那樣寂寞過。
我在班上不和魏伯颺講話了。一有空,我就伏在桌子上打瞌睡,下課時,呂依萍和牛敏她們老愛擁到唐愛麗位子上來,交頭接耳,瘋癲得不得了。有時她們一屁股坐到我桌上,害得我打瞌睡的地方都沒有。我懶得跟她們交涉,我避到樓上,倚著石欄曬太陽去。冬天的太陽軟綿綿的,曬得人全身都有一股說不出的懶怠勁,我喜歡那麼悠悠晃晃,做白日夢,一堂課我胡思亂想混去了半堂。我老想到出家修行這個念頭, 國文 老師出了「我的志願」這個作文題目,我說我但願能夠薙髮為僧,隱居深山野嶺,獨生獨死,過一輩子。 國文 老師給了我一個丙,批著:「頹廢悲觀,有為之現代青年,不應作此想法。」我不是悲觀,我在南光裡就是覺得無聊乏味。我不懂杜志新為什麼整天那樣樂,一進教室就咧著嘴向他那一夥叫道:
「喂,我跟你們說,昨天我在Tony家的Party裡碰到金陵女中的小野貓,那個妞兒,騷得厲害,我和她跳過兩個恰恰,我敢說一個照面,我就把她泡上了。你們等著瞧,我去約她去。」
我也佩服李律明,他能天天六點鐘到學校,把彭商育編的《三角講義》從頭做到尾。余三角一考試就說:
「這次的題目,我看只有李律明一個人拿得到八十分。」
我不會泡Miss,我說過我的臉皮太薄。也不會埋頭用功,我提不起那股勁,我不是為自己讀書,我在為爸爸讀。
大考的時候,學校放了三天假,讓我們溫習功課。我沒有在家看,下午補 習 老師來過後,我就帶書到學校裡去了。我在家裡安不下心來,爸爸和媽媽常藉故走到我房裡瞧我是不是在看書。爸爸進來說找前一天的《中央日報》,媽媽進來說拿午點給我吃,有時我看書看得眼倦了,歪著身子蒙著一會兒,一聽到他們腳步聲,就嚇得趕忙跳起來胡抓一本書,亂念一頓。
那天下午有點陰寒,台北這陣子一直陰雨連綿。我穿了一件銀白色的太空衣,圍上一條棗紅的圍巾,乘車到學校裡去。大考期間,學校的教室全部開放,讓學生自習。可是這天學校裡連人影都不見一個。寒流來了,又下雨,大家躲在家裡。才是四點多鐘,天色烏沉沉的,教室的玻璃窗,外面看進去,全是黑洞。我走到樓上盡頭我們高一乙班去,想不到唐愛麗在裡面,要是早知道她在那兒,我一定不會進去的了。
「嗨,是你!」唐愛麗站起叫道。
我知道她在等人,快放假的前兩天,她得到好多紙團了。我開了日光燈,坐到自己座位上去。
「我還以為是杜志新呢!」唐愛麗在講臺上踱來踱去說道,「這個死鬼,約好我四點鐘在這裡等他,四點二十五分了,人影子還不見。等一下他來了,我不要他好看才怪呢!」
我沒有理她,乘她轉身的時候,我溜瞅了她兩眼。唐愛麗穿了一件西洋紅的呢大衣,大衣領還露出一角白紗巾來,我猜一定是她故意把紗巾扯出那麼一點來的,唐愛麗最會做作了。高中女生不准燙頭髮,可是唐愛麗的髮腳子一逕是捲的。這天捲得特別厲害,大概用火鉗燒過了。無論唐愛麗怎麼打扮,我總覺得她難看。她的牙齒是齙的,老愛齜出來,她在牙齒上戴鉗子,看著彆扭得很,他們愛泡她,他們說她騷。
唐愛麗在講臺上走來走去,走得我心亂死了。我眼睛盯在書上,來去總在那幾句上。我想叫她坐下來,不要來回窮晃盪,可是我不敢。
「我想杜志新一定讓他的老頭兒關起來了。」唐愛麗說道,「你猜呢?」她問我。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唐愛麗有點不耐煩了,她向我說道:「楊雲峰,不要讀你的鬼書了,我們來聊聊天吧,反正你讀了也不及格的。」
我恨她最後那句話,唐愛麗走到我旁邊坐了下來,她把大衣解開撂到桌子上,裡面穿了一件緊身毛衣,鮮紅的,她喜歡紅色。唐愛麗的話真多,東問西問,好多話我都答不上來,我一答不出,她就笑。我希望她快點離開,我不會應付女孩子,尤其是唐愛麗,我簡直怕她。她一點也不像高中生,她居然敢塗口紅。
「呀,你這件太空衣真好看,是什麼牌子的。」唐愛麗忽然站了起來,走到我跟前伸手把我的衣領翻了起來。我嚇了一跳,我的心跳得厲害。
「是外國牌子嘛,是不是香港帶來的?」
唐愛麗湊近我在看我的衣服牌子,我聞到她頭髮上一股濃香,我不喜歡女人的香水。唐愛麗放開我的衣領,突然將手伸進我領子裡去,她的手好冷,我將頸子縮起打了一寒顫。
「哈哈,」唐愛麗笑了起來,「楊雲峰你真好玩。」她說。
唐愛麗的手在我頸背上一直掬弄,搞得我很不舒服,我的臉燒得滾燙,我想溜走。唐愛麗忽兒摸摸我頭髮,忽兒擰擰我耳朵。我簡直不敢看她。忽然間她扳起我的臉在我嘴上用力親了一下,我從來沒有和女孩子親過嘴,我不懂那套玩意兒。我的牙齒閉得緊緊的,我覺得唐愛麗的舌頭一直在頂我的牙門。我真有點害怕,我的頭暈死了。唐愛麗親了我的嘴又親我的額頭,親著親著,她將我整個耳朵一口咬住,像吮什麼似的用力吮起來,她吐出舌頭亂舔我的臉腮,我覺得粘嗒嗒的,很難受。我好像失去了知覺一般,傻愣愣的坐著,任她擺佈。
唐愛麗親了我一會兒,推開我立起來。我看見她一臉緋紅,頭髮翹起,兩只眼睛閃閃發光,怕人得很。她一聲不響,走過去,將教室的燈關上,把門閂起,又向我走了過來,教室裡暗得很,唐愛麗的身軀顯得好大,我覺得她一點都不像高中生。我站了起來,她走過來摟住我的頸子,把我的手拿住圍著她的腰。
「楊雲峰,你怎麼忸怩得像個女孩。」
她在我耳邊喃喃的地。她的聲音都發啞了,嘴巴裡的熱氣噴到我臉上來。突然間,她推開我,把裙子卸了丟在地上,赤著兩條腿子,站在我面前。
「唐愛麗,請你──不要──這樣 」
我含糊的對她說,我的喉嚨發乾,快講不出話來了,我害怕得心裡直發虛。唐愛麗沒有出聲,直板板的站著,我聽得到她呼吸的聲音。突然間,我跨過椅子,跑出了教室。我愈跑愈快,外面在下冷雨,我的頭燒得直發暈。回到家的時候,全身透濕,媽媽問我到哪兒去來。我說從學校回來等車時,給打潮了。我溜到房裡,把頭埋到枕頭底下直喘氣。我發覺我的心在發抖。
七
我不喜歡唐愛麗,我著實不喜歡她。可是不知怎的,我很替她難受,我覺得實在不應該那樣丟下她不管,我覺得她直板板的站在我面前,好可憐的。到底她是第一個對我那樣好過的女孩子。
第二天,我寫信寫了一天,我實在不大會表達自己的感情,我向她道歉,我說我並不想那樣離開她的。我以後一定要對她好些,希望她能做我的朋友,我告訴她我好寂寞,好需要人安慰。我把信投了出去,我寄的是限時專送,還加掛號,我怕她收不到。那一晚我都沒睡好,我希望唐愛麗接到我的信以後,不再生我的氣了。
大考的頭一天,早上考數學英文,下午考三民主義。我五點鐘就爬了起來,把三角公式從頭背了一遍,我常把公式記錯,余三角愛整我,老叫我在堂上背積化和差公式。我曉得我的三角死定了,三次月考平均只有廿八。
我到學校時,到處都站滿了人在看書。我一走進教室時,立刻發覺情形有點不對,他們一看見我,都朝著我笑,杜志新和高強兩個人勾著肩捧著肚子怪叫。前面幾個矮個子女生擠成一團,笑得前仰後翻,連李律明也在咧嘴巴。我回頭一看,我寫給唐愛麗那封信赫然釘在黑板上面,信封釘在一邊,上面還有限時專送的條子,信紙打開釘在另一邊,不知道是誰,把我信裡的話原原本本抄在黑板上,杜志新及高強那夥人跑過來圍住我,指到我頭上大笑。有一個怪聲怪調的學道:「唐愛麗,我好寂寞」,我沒有出聲,我發覺我全身在發抖,我看見唐愛麗在坐椅子上和呂依萍兩個人笑得打來打去,裝著沒有看見我。我跑到講臺上將黑板上的字擦去,把信扯下來搓成一團,塞到口袋裡去。杜志新跑上來搶我的信,我用盡全身力氣將書包砸到他臉上,他紅著臉,跳上來叉住我的頸子,把我的頭在黑板上撞了五六下,我用力掙脫他,頭也沒回,跑出了學校。
我沒有參加大考,這兩天來,我都是在植物園和新公園兩地方逛掉的,我的錢用光了,沒地方去。爸爸問我考得怎麼樣,有把握及格沒,我說大概可以。我在日記本上寫了幾個大字:「楊雲峰,你完蛋了!」
(選自允晨出版《寂寞的十七歲》)
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
上一篇:【藝文賞析】寂寞的17歲(四)
下一篇:【藝文賞析】寂寞的17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