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澡室裡，我看見一個十分清秀、瘦弱的小男孩，孤伶伶地站在一邊。他約莫四、五歲，看來卻是單獨一個人，沒有大人來照管。他雖然已脫光了衣服，卻因為找不到空閒的水龍頭，就愣愣地站在那裡。澡室裡擠滿了人，也有一些人在一旁等著。那個小男孩站在熱氣騰騰的水汽中間，不時地瞅一下四周，顯得拘謹而茫然。

他的表情卻又那麼沉靜。他僅僅由於拘謹而不是膽怯，才那麼無助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越來越多的人從外面湧進來。他黝黑而明亮的眸子裡沒有一絲恐慌，也沒有一絲企求。他站在澡室的中間成了一個微小的異物。

也許，只有我一人注意到了他。我馬上要洗完了，心裡想著：該以什麼樣的方式向他伸出援助之手？於是我向他揮揮毛巾，做了一個「到這邊來」的動作，但他依然一動不動。我不得不用自己的洗具占了位置，走到他身旁，俯下身子輕聲說：到那邊洗吧。他欣然接受了我的建議，敏捷地走到水龍頭底下，開始洗起來。他緩慢而輕柔地擦洗著自己的身體，完全一個小孩子的動作。

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卻在我後來的回憶中不經意地愉悅了我。這讓我體察到自己內心的脆弱：充滿悲憫，充滿對於生命的善的渴望。我想起那一陣，正是我生命中相當灰暗的一截：總是處於毫無著落的心境，背負著對現實的惶惑和對將來的迷惘，以及各種瑣屑所帶來的苦悶，沒有鮮亮的東西在生活裡閃現。

我也知道，事實上每個人都可能在某個時段，因深陷窘境而成為弱者。那時他就會極度渴望哪怕一點小小的援助。而對於那些樂於提供幫助的人來說，往往會受到某種微妙心理的阻滯，而眼望著弱者消失在哀傷的風中。我又想起澡室裡那個小男孩透亮的眼睛，假如我當時並不俯下身去，那會是什麼樣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