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溫層下

◎吳岱穎

巨大的載人氦氣球緩緩升起，升入湛藍大氣的深處。越過石樹雲山，越過對流層裡無時或休的小小生滅，當人世繁華逐漸混勻成朦朧一色，色界眾生的愛恨生死聚散依依，也就每百公尺下降零點六度的，失去了讓人有餘力關心的溫度。

氣球還在上升，穿過了對流層頂的西風帶，一時風煙俱淨，溫度緩慢回升。到了距離地面三十公里的太空邊緣，雖然空氣極度稀薄，但溫度已上升到和地表相同，一股比虛無更虛無的熱氣環繞在氣球四周。他已經準備好了。

這裡是同溫層，1960年8月，身為美國空軍測試飛行員的喬‧基汀格身穿太空服，從一個無蓋太空艙中縱身跳下，墜落的時速高達一千四百公里，超越了音速，把所有吶喊都拋到身後。經過短短四分三十六秒，他又回到了地面，一升一落之間，宛如一夢。

而我確實夢見了，小小的自己彷若儀式一般，重複著飄然離去，又急遽墜降的過程。每一個被心跳重擊的夜晚，每一個被倏然切斷的夢境，我從一段無聲的吶喊輾轉漂流到下一段，冷汗暗中浸潤內衣，滲透原本足以抵禦寒流的冬被。那是一股比實際更加實際的寒意包裹我的體膚，在氣溫逐漸回升的3月裡，召喚陰雨連綿的冬日記憶。

我不知道哪一種溫度才是我所熟悉的溫度：是虛無的熱？抑或真實的冷？同溫層下，冷暖由人，我只能反覆練習穿越那界線的姿勢，即使觀眾只有自己，也要像一個專業的自拍者，朝著那令人盲目的一瞬之光，艱難而優雅地微笑。●

自由時報-97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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