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4-17 19:16:41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古錐阿麼 暗暗疼惜我

 

古錐阿麼 暗暗疼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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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文/林麗華】
2008.04.17 02:06 am
 

阿嬤辭世的前一天,她剝開如碗公大的釋迦,分一半給我。我搖搖頭地婉拒,她更堅持地說:「傻孩子,這真甜,我要妳陪我吃…」

婆家的阿嬤是一個超級可愛的老人家,她淡泊名利,生活哲學只有「簡單歡喜」四個字,只要出個大太陽、開朵柚子花,她就高興地露出瘦癟的笑容。即使她已仙逝近二十年,我仍常常感覺到那陣春風,圍繞我生活中,不曾遠離。尤其春天柚子花開滿庭院,蜂蝶快樂地飛舞,彷彿在柚子樹下,看見阿嬤彎著瘦小身軀,正撿起一朵落花,塞在耳鬢旁,揮手呼叫著:「麗華,來,這朵真香,給妳。」

她放光瓦斯減重

也把蛇當皮帶抓

聽公公在閒聊,談到阿嬤的生活點點滴滴,有趣的回憶如山泉水般,淙淙流過每個人的心田,而甘醇甜蜜。

婆家長年居住山上,家裡都以木柴為燃料,直到有了桶裝瓦斯,才漸漸改變型態。有一天,家人聞到一股濃濃的瓦斯味,快速瀰漫整個屋子,公公著急的問:「阿母,您有聞到瓦斯味嗎?」阿嬤掩著鼻嘴悄悄地回答:「有呀,我想瓦斯剩一點點而已,待會有人要來換瓦斯,乾脆把瓦斯放掉,他要扛瓦斯時,比較輕鬆呀。」我的腦海裡,頓時浮現眾人扶老攜幼落荒逃到庭院的有趣畫面。

有一回,阿嬤在睡夢中,伸手摸到床邊有一條類似皮帶的東西,正喃喃自語:「阮這個孫子,下課後皮帶都不放好,怎麼亂丟呢。」可是,這條皮帶正在緩慢移動,在五燭光燈泡照亮下,阿嬤睜開惺忪睡眼,大喊公公的名字:「阿得呀!緊來哦!有蛇啊!」山上住習慣了,看到蛇就像看到老鼠,雖不喜歡,但也不會讓人驚魂。

阿嬤穿著很簡單,寒冬裡,她喜歡雙腳蜷伏在搖椅上,靠近火爐邊,把全家人的衣服烤乾,然後摺疊得整齊有致,如同她細膩的心思,懂得收藏、懂得知足。

聽她細數陳年往事,我翻開她身上厚厚的衣服,薄得如輕紗般的內衣,竟穿了四件。「阿嬤,這衛生衣太薄了,改天我去買羊毛的給您穿,就不用穿那麼多件衣服了。」她掩著嘴竊笑,輕柔回答:「免啦,我穿舊的比較習慣。」

她自稱像柚子花

孩子無法全長成

阿嬤對於吃,更是簡單到令人佩服。她茹素四十年,最美味的食物,是熬煮過的大白菜,不用搭配其他食材。一碗原本嫩黃的大白菜,經過多次加熱,已經變色了,要為她煮新的菜,她堅持著:「不用啦,這白菜爛爛的,我沒有牙齒最適合吃呀。」

每年柚子花開時,阿嬤看著滿地落花,心裡感慨萬千,曾對我說:「阮的一世人像極了柚子花。」因為孱瘦的阿嬤,多次自然地失去了孩子,如同柚子花的花苞滿枝,真正長成柚子的並不多。

九十高齡的阿嬤,很少生病,卻在三天內,美如秋葉地離開我們。回想在阿嬤辭世的前一天,下午陽光暖暖照著,阿嬤剝開如碗公大的釋迦,分一半給我。我搖搖頭地婉拒,她老人家更堅持地說:「傻孩子,這真甜,我要妳陪我吃。」我倆坐在柚子樹下,吃著甜如蜜的大釋迦,心中卻酸澀不已,吞下的盡是離情悲愁。

那天和公公閒聊,我問:「爸爸,您最懷念阿嬤的事是什麼?」公公搖頭苦笑,眼裡泛著淚光:「每件事都很懷念,說不清楚。以前我初中讀夜校,白天學汽車修理,長年在外生活,阿嬤想念我,會託人到市區傳話,說她很想我。那個時候交通不方便,回山上一趟要花個半天,她看我回到家,笑得好開心,趕緊滷花生豬腳,怕我營養不良。」

她衣櫃抽屜上鎖

收藏著對我的愛

公公十分孝順,在阿嬤仙逝的那幾年,常常看見他在母親節時,獨自坐在柚子樹下沉思,偷偷拭去臉上淚痕。

那個時候,全家人都不敢慶祝母親節,怕觸景傷情。

我自喻是幸運兒,因為阿嬤最疼愛我。多年後,我終於有勇氣整理她曾使用過的衣櫃,拿著紫花色的棉襖,似乎嗅得出阿嬤身上的氣味。衣櫃裡有一個抽屜的鎖早已生鏽,我用力敲開,裡頭放著一些不值錢,卻極有意義的東西。

其中有我買給她的圍巾,還有一本潮濕到已經黏住塑膠套的相本,翻開一看,竟是我嫁入這個家族的結婚照,有穿白紗的、有宴客禮服的,也有生下兒子後的生活照,一整本滿滿的愛。

當下,我整個人呆坐在床邊好久,思念的淚水早已決堤,那種被偷偷收藏保存、被暗暗疼惜的感覺,竟是如此深刻而心動。

近年來,那棵已長了一甲子的柚子樹,遭蟲兒啃食,未見茂盛的樹葉,今年更難看到花朵了,公公十分惋惜地說:「這樹太老了,恐怕熬不過夏天,等樹枝枯乾了,只好鋸掉。」

我心疼柚子樹的結局,怕再也聞不到柚子花開的香味,知悉那是最自然的生物法則,不免有些悵然。但我知道,內心有股暖流,在每年春天都要自動竄流一次,讓柚子花香帶著我去尋找阿嬤的身影,我要輕聲地問:「阿嬤,您好嗎?」

【2008/04/17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