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報文學獎散文組佳作獎》地圖 (上) 
 
  2008/4/17 | 作者：張若蓁/文 圖/曹力(沁德居藝廊提供)
 
 
   每天她就看圖尋路，遇到不熟的路，到了紅燈，不再是化妝，而是垂著眼看著方向盤下膝蓋上的地圖。我從側面看她，發覺她低著頭專心的側影好美，比化妝還美。

我的心中藏著一張地圖。

雅婷是美容保養品公司的業務員，長得甜美可愛，為人親切熱情，我在中和開了家小小的美容精品店，她常來聊天，兩人很投緣，所以我都買她們家的產品。

「妳得了乳癌，而且是惡性的！」醫生小心翼翼的說著，那天是二○○三年八月二十日，我不知道別人聽到這句話的反應，我只覺得手腳突然發麻，像是失去血液的一種冰冷發麻，從指尖往上蔓延；然後手腳失去的血液，全部都跑上了頭，頭開始漲得有些暈眩，而接著眼淚不聽話的大顆大顆滑落。

本來是電影與小說好遙遠的情節，一下子突然出現，妳在沒準備的情況下，被倉促推上舞台，卻不知如何適切演出妳的角色，哭成了唯一能做的事，所有的情緒沒辦法整理，所有的思緒亂成一團，所有的感受太尖銳，所有的恐懼無法釋放，就只有哭了。每次在電視上看到有人驟失親人，哭得痛心哀嚎，今天才明白什麼是哀嚎，那巳經不算是哭了，而是惶然茫然的無助，迷亂中的無可奈何。

二○○四年二月十三日，白血球掉到一千一以下，救護車又將我送進隔離病房住了十天，雅婷來看我，帶來梭羅的《湖濱散記》，她說這是她最愛看的書，我有些困窘的表示沒聽過，她突然哭了起來。因為以前在店裡聊天時，我曾告訴雅婷，自己好想多讀讀書，可是因為家貧又逢父親車禍變故，輟學去國際牌工廠做女工的事，好不容易快要苦盡甘來，卻又罹癌，她替我委屈。

對第一次化療的激烈反應，出乎醫生意料，因此決定改變療程，立即進行三十三次的放射性治療。除了假日外，密集的每天早上做，問題來了，每天早上我如何從中和到內湖三總做治療？

雅婷知道後，立即表示她來載我。她住新店，公司在內湖工業園區，每天都要如此繞路來接我，親姐妹都不一定做得到，但雅婷不給爭辯的機會：「就這樣，明天見，ＯＫ！」

依稀記得開始的第一天天氣不是很晴朗，天空有點灰灰暗暗的，早上七點二十分，平常騎摩托車的雅婷，開著她爸爸的休旅車來，雙腿上擺著化妝品，第一個紅燈畫左眼線、第二個紅燈畫右眼線、第三個紅燈擦口紅、第四個紅燈塗腮紅....，隨著紅燈的變化，雅婷愈來愈標緻；越接近三總，她愈嫣然。

從中和到內湖，雅婷路不熟，於是決定走簡單的高架橋，越靠近市區開始有些塞車，各式各樣的建築物、五顏六色的招牌，但在我的眼睛裡卻全是黑白的，雅婷聞言一怔....。

隔天上車，她的腿上擺了份地圖，笑嘻嘻的說：「從今天起每天都要走不同的路，讓妳看不同的街道風景。」於是，每天她就看圖尋路，遇到不熟的路，到了紅燈，不再是化妝，而是垂著眼看著方向盤下膝蓋上的地圖。我從側面看她，發覺她低著頭專心的側影好美，比化妝還美。

我與雅婷都是從事美容芳療工作，以前總覺得臉孔俏是美、身材好是美、膚質細是美、體態勻稱是美，但此時此刻看她低首專注於地圖上尋路，發覺她好美，那是任何面膜都無法敷出的動人容顏、那是任何精油都無法塑形的柔美姿態、那更是任何芳療都無法美容的靜定貞好，這種美，動人心弦，難以言諭；這種美，更令我屏息。

我終於明白，毛孔粗大、皮膚暗沉沒關係，可以用玻尿酸、膠原來恢復肌膚彈性、水嫩亮白；法令紋、魚尾紋、抬頭紋也不必害怕，可以用魚子醬讓妳光滑柔媚、花容青春。但是心美卻是無法用任何方法美容，雷射與肉毒桿菌都束手無策，只有用愛做脈衝、用關懷來左旋，才能讓心去角質抗老化，永遠美麗。

先生知道後有些擔心，勸說還是走固定熟悉的路比較好，省時也減少危險。我在等放療時，都隨手翻著雅婷送的《湖濱散記》，梭羅在湖濱才住了一個星期，就在屋子與湖邊踏出一條小徑，驚覺人容易尋著固定的路線前進，失去了尋找夢想方向的能力；所以我們很容易糊里糊塗習慣一種生活步調，而生命被固定的軌跡所限制。

我將先生的意見與我的「讀書心得」告訴雅婷，她哈哈大笑，說地圖上沒這麼哲學，只是想借換著不同的街道，讓我低落的心情能夠好一些，她在不熟的街道穿梭、只是想讓我的心情轉彎。

我拿去了她的地圖，告訴她每天請走最方便容易的路，我沒關係。當然我沒告訴她，是因為有了友情的一路陪伴，我不需要靠不同的路線，來化解低落單調的心情。

看到一篇文章叫逑為什麼上帝叫我牽一隻蝸牛去散步逜，覺得篇名好有趣，看了內文才了然，他起初不明白為什麼上帝叫他牽一隻蝸牛去散步，但是牽著蝸牛散步，漸漸除去了心浮氣躁，步伐緩慢中有時間看到花園聞到花香，感到微風吹來，聽到鳥叫蟲鳴，看見滿天美麗星斗，答案揭曉其實上帝是叫蝸牛牽他去散步

幾米的《向左走向右走》第一句話就是：「整個城市籠罩在陰溼的雨裡，灰濛濛的天空，遲遲見不著陽光，讓人感到莫名的沮喪，常常走在街上就有一種落淚的衝動。」我每次讀都落淚，因為罹癌後好怕出門，不知生命該向左走還是向右走，沮喪找不到方向，就有落淚的衝動。

與雅婷共度的三十三次車旅，慢慢的我看得到車窗外的陽光，知道天空不會永遠是灰濛濛的，看到運動公園有早起的銀髮族在擺動身軀、看見爸爸騎機車擠著三個孩子送上學、看見招牌的五顏六色、看見早餐店老闆娘的笑容，我在這個三百多萬人的城市看見生機。

雅婷的休旅車成了上帝派來牽我的蝸牛。

（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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