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坐看雲起
坐看雲起
2008/4/18 | 作者:潘琇瑩/文 圖/許那(沁德居藝廊提供)
我笑答:「阿光,就跟上帝周旋到底嘍,看看他玩啥把戲?」「一言為定!我不會被打敗,頂多被打倒。」生命常常這樣:不容置喙,沒有商量,突然的幾番癲狂,人事全非。
許多年沒有再見過他,人海裡煙消雲散般,斷了聯繫,渾無覓處。只一雙清亮真摯的眼神,沉穩安靜的氣質,良善單純的心地,歲月裡幾次幾次,引動我的牽掛和想念。人生朝朝暮暮,苦短而艱辛,但在阿光身上,我讀到一種神性的救贖,與宗教般的聖潔。沒有恩義的苦擾,沒有愛恨的糾結,唯一份深心的了然,遍地花開,隨緣自在。
阿光人長得清瘦,但五官輪廓深刻,一次我笑問他:「是哪一國的混血兒?」只見他淡淡的說起,從來未曾見過身生父母,也一直打聽不到相關的訊息;只知道從小,由一位媽媽桑帶大。「她是個能幹、漂亮、老辣的女人。」阿光說。從小他就混在一群尋歡客與煙花女子中間生活,無從選擇的過往,莫名所以的際遇,只能接受。媽媽桑從未喊過他的名字,如有任何召喚,只聞一勁的「ㄟㄟㄟ」;連他自己,都是在讀了小學之後,才從老師那裡知道,原來除了「ㄟㄟㄟ」,自己也是和大家一樣有著名字的。
同時媽媽桑嚴厲的禁止阿光,人前人後都不許喊她媽媽,因為她說:「我不是你媽,你媽早不知死哪兒去了?」打從年幼時期開始,阿光就得包辦起無數端茶、燒水、煮飯、洗衣等等的家務雜事,做得如有任何不妥,或任何不順媽媽桑心意的地方,動輒打罵、罰跪、餓肚子,這一切對童年的阿光來說,自然得有如家常便飯;但更令人驚動的是,在中學時期,媽媽桑曾一度侵犯了他的身體。
在陽光照不到,缺乏關愛的環境裡,一顆心惴惴難安,度日如年;太多的辱罵、責罰,甚至不能明白的邪惡,使他心裡產生了嚴重的自卑與傷感,漸漸也變得沉默、陰鬱。幾次蹺家逃學,也幾度被媽媽桑派人尋回,之後更屢遭毒打,惡夢依舊。問他恨不恨媽媽桑,他點點頭後又搖搖頭說:「媽媽桑養大我,雖不溫暖但有恩情,雖不慈愛但有感情———畢竟她給了我一個棲身的所在,供給我多年的學費和生活。」太多人世的滄桑,傷心的過往,曲折的黑暗,真的不能想像,阿光是如何面對與平衡過來?
終於,在高中時期,阿光進了教會成了虔誠的基督徒,也在此時選擇了離開「家」,從此獨立,半工半讀,向前生活。但媽媽桑要求阿光,必須負責繳交房屋貸款、水電雜費及其它等等支出,阿光雖覺得壓力沉重,但也賣命應從。身為學生,打工的微薄薪水當然不夠要求;於是最後阿光只好暫時犧牲學業,到台北拜師學習廚藝,幾年的辛苦打拚,日裡夜裡的鑽研學習,最後取得廚師執照,並任職五星級飯店。我後來才明白,阿光當年在校時,為何偶爾總能端出,讓人驚豔十分的糕點菜餚等請我品嚐。
當年月薪幾十萬,收入頗豐,但阿光總感覺心裡不太踏實,後來決定再回學校攻讀學位。我認識的阿光,在學生群裡顯得特別的鶴立雞群,不但是上課時專注用心的程度,有別一般;更是在每一次的繳交報告成果上,讓人訝異於他的才情內容之好,與用心努力之深。至今他仍是我任教以來,唯一得過報告滿分的學生。那年申請到美國的研究所,阿光來家裡向我辭行;撿了幾件穿不著用不著的衣物,隨手打包給他帶去應急,也省省花費。阿光對我說,他將從前在學校裡寫作的中文報告,通通轉譯成英文,沒想到在申請學校時,幾位口考的委員老師,對他所寫的報告內容,大為激賞,幾番鑑別審核之後,給了他該校有史以來,抵免最多的學分,順利入學。
關於此,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訝異,因為就像阿光告訴過我的,在國中之前英文從來沒有及格過,但後來發憤圖強,讀破一本本的教科書,聽爛一卷卷的錄音帶,鼓足勇氣沒事就和教堂裡的傳教士,用一口破英文拚命溝通,最後英文竟「不知不覺」,能朗朗上口,能表達無礙,更能轉譯中文報告,並在教會裡做即席翻譯的工作。
他一直活得很努力,很堅強,多年來不論打工或任全職的工作,也一直回饋孝養將他帶大的媽媽桑。媽媽桑年紀漸漸大了,生意大不如前,對阿光的依賴感也越深,覺察這個自小逆來順受的孩子,自我發展得更加壯大成熟,對他的宰制慾也越強。阿光多年來,一直努力在宗教中自我治療,自我釋懷,自我平衡。他曾在信中告訴我:「我其實蠻能欣賞媽媽桑,她能幹、美麗又聰明。我不恨她,也願意報答養育之恩,真心祝願她人生平安和樂,緣分一場,除了祝福,別無其它。」多年來阿光終於清償了媽媽桑的房貸,更留下一筆可觀的存款,告別媽媽桑,奔向自己的人生。
而申請核可入學國外的研究所,正是他多年努力與堅持的開花結果。送走了阿光,也祝福他擁抱夢想,人世裡自在高飛。一年後,阿光回國,告訴我:「罹患了血癌,必須暫時中斷學業。」「啊!無常真是個好玩的東西,在我以為所有的事情都該暫告段落的時候,上帝卻又讓它高潮迭起。」阿光一派輕鬆,嘻嘻笑鬧;高處俯瞰,人生總不免幾分荒謬,我笑答:「阿光,就跟上帝周旋到底嘍,看看他玩啥把戲?」「一言為定!我不會被打敗,頂多被打倒。」生命常常這樣:不容置喙,沒有商量,突然的幾番癲狂,人事全非。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阿光,約好的如有任何進展必然通知我,然後各自奔向日升日落,擾嚷紅塵。我常常想起他,劫波歷盡,樂觀奮發;想起他,幾番煉獄,瀟灑自在;想起他,熟諳人性,溫暖包容。圓滿了如夢的悲歡,自在了弔詭的無常。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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