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發言人(上) 
 
  2008/4/28 | 作者：◎文／笑笑生 圖／曹力（沁德居藝廊提供）
 
 
   難道辛苦在地耕耘五十幾年的好名聲，就要斷送在這次的醫療危機中？醫院的官場文化，也堪稱台灣現代醫療史上的一絕了。拯救世人的神，您究竟身在何方？

「Robert，恭喜你升任公關耶！晚餐你請客哦……」

同事的喧騰，在耳際此起彼落著，但我內心卻沒有一絲快意（薪水沒加，業務量卻暴增）。事實上，自從上任的公關離職後，醫院已經有一個多月處於沒有公關人員的「空窗期」。

我雖不是基督徒，但全院私底下祈禱最殷勤、希望新公關快點到任的，恐怕就是我；三天兩頭無由的眼皮「皮皮剉」，總覺得大難快要臨頭了。

畢竟讓新聞科系出身的「文字編輯」，轉換跑道成為「媒體公關管理師」，似乎是鴨子划水的事。甫到任一個月，我就要跳火坑，總不免小生怕怕。不管我如何拒絕上司關愛的「好意」，醫院高層都拗得過去，暗示不然就回家吃自己！

兩個多月前我剛退伍，環境不景氣之下，社會新鮮人能順利找到生平的第一份工作，說什麼都得咬牙苦撐。於是心頭一橫，決定發揚黃埔軍人精神，將吃苦當作進補。

農曆過年前走馬上任，我每天忙著打電話、拜會媒體記者朋友，還沒熱絡之際，除夕夜便悄悄來臨。在部門同仁紛紛已搭車返鄉，我才趕忙收拾細軟，疲憊地開著父親的老爺車，準備踏上圍爐之途。

蘇花公路的蜿蜒景致，讓人陶醉，連傍晚時分的星宿都很迷人。兀自聽著收音機裡傳來童安格唱的老歌││「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老歌配老車，工作壓力暫時得以拋到九霄雲外。

「叮叮叮……」手機響起，號碼顯示醫院總機來電。

「Hello，我是Robert，您好！」

「Robert嗎？我是總機林姐，警衛通報，有家屬及大批記者抵達急診室外，說要採訪報導病患被毆事件，請您趕快回來處理！他們要找醫院發言人……」

完了，除夕夜看來要泡湯了。不自覺眉頭揪成一團，趕緊迴車疾駛，重踩油門，不過時速仍是跳不過七十大關，讓人好生著急。這段到院路途，竟變得漫長而遙遠。

「可真會挑時間呀，記者大哥大姊們！怎麼不趕快回家吃年夜飯？……」口中唸唸有詞，手心冒出汗來，方向盤變得濕滑了。

突然想起了識別證IC卡背後有今早院方製發，要求同仁狂背熟記的「醫療緊急事件通報流程規範」小紙卡，顧不得行車安全，眼睛瞄了瞄流程圖，現學現賣，準備上場作戰。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保佑呀！

半個小時後，我從醫院後門溜進外科加護病房，將響個不停的手機暫時關機。

「Doctor 高，黃先生的生命徵象如何？」

「不樂觀，恐怕撐不過今晚。」

穿上隔離衣，我趕緊上前端詳病患一番，只見一個被打得鼻青臉腫，五官腫得像豬頭的男子，渾身上下插著管子，奄奄一息的躺臥在病榻上。據一旁醫護人員轉述家屬的話，黃先生是開車撞死了人後逃逸，才被氣憤的家屬拖到靈堂毆打成重傷，死者聽說是混跡南部的黑幫角頭妻子。

「這就難怪了。」我趕忙調閱醫院監視錄影帶，發現病患在今日上午被十餘名黑衣人架出，醫院警衛無人上前阻擋。仔細詢問事發當時護理站值班護士，她們聲稱在一個小時內，報警三次了，只是一直沒有員警來現場蒐證。

我直覺案情不單純，火速用專線通報值班主任醫師，誰知道這位病患口中的名醫，竟說：「這不關我的事，請找總務部主任幫忙處理後續。」說完，用力掛上電話。

我心裡嘀咕：「好個名醫呀，醫院有難跑第一。」

接著，趕緊撥了另一支專線，向總務部主任求援。

「主任，我是Robert，我……」

還沒講完，主任打斷我的報告。「Robert，這事，警衛組已通知我，不過我們醫院警衛僅負責院區安全，對於病患被拖到醫院外痛毆一事，我深表遺憾，但這應交由警方介入調查。對了，Robert，你剛接公關，就遇到這麼大條的代誌，好好處理哦！」語畢，又被掛電話了。說也奇怪，我彷彿能看見那副平日討人厭的嘴臉。我知道，他在電話那頭嘲笑著。

「深表遺憾？好個官腔官調！人命關天，誰來保護住院病患的安危？看你平常做禮拜時滿口仁義道德，遇到燙手山竽，也是事不關己之流。」不覺打了個寒顫，心也涼了一大半。

冷靜，我告訴自己要冷靜。

若照醫院的什麼狗屁通報流程，接下來，應該找行政副院長，按下一一○九分機，電話聲嘟了個半天，沒人回應。料想，副院長該不會也下班了？

過年期間去哪兒搬救兵呢，我就碰碰運氣吧，反正急診室外記者群就快要抓狂廝殺進來了，明天各大報頭條，鐵定有本院消息，擠進全國版讓人看笑話。遙想醫院董事長平日諄諄教誨，要求本院各類消息要「想辦法」曝光到報紙的全國版上，這回可要免費應驗了。

乘坐載貨小電梯，我抄捷徑繞道急診室，直奔副院長辦公室，電梯門才一開啟，看見救星，我淚水都快飆出來了！

「報告副院長，事態嚴重了，有病患被……」

吹著口哨，梳著油頭的副院長漫步走進來，並按下地下室四樓按鍵，轉身拍拍我的肩說道：「Robert，這事我也沒辦法，上頭若不管，哪還輪得到『小小』的副院長插手，你還是找值班主任醫師商量對策吧！我先走了，拜拜。哦對了，處理完，記得跟我報告，我好向總執行長呈報，辛苦了。」搖晃身影無情地消失在視線。

「讓您老邀功，怎麼可能？」心裡掙扎著。頓時想起「別人的孩子死不完」這句話，職場上還真受用。

至此，我已不抱任何希望，淚水也不聽使喚的滑落了。我不懂，為何一家醫院面對醫療突發事件的靈敏度是如此的遲鈍，難道辛苦在地耕耘五十幾年的好名聲，就要斷送在這次的醫療危機中？醫院的官場文化，也堪稱台灣現代醫療史上的一絕了。拯救世人的神，您究竟身在何方？

（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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