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我就不要太愛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對愛我的人這麼說。多年以前,王同學聽見的時候,只是「喔」了一聲,傻愣愣的模樣,八成沒聽懂我的話。其實,我也是不懂的。後來,我先用紅筆把他寫來的情書畫上幾個圈圈、再打幾個叉叉,又張貼在佈告欄上,他果然沒有太愛我,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喔,不不不,其實不是,就算他很想要消失得無影無蹤,基於還得在同一間教室裡扯開嗓門一起唸ㄅㄆㄇㄈ的緣故,他也只能讓蔥花蛋和燒餅消失得無影無蹤,使我沒機會再在清晨看見「供品」擺在課桌上。 隔了好久,我在升旗台旁邊又看見他。為了回答他的招呼,我得從隊伍裡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出來,和他站在大風之中無遮無掩的菩提樹下說話││如果不是他喊起我的名字,又告訴我他是誰,我簡直不想認識他,而且,如果不是他一直喊著我的名字,停也不停,我簡直想要裝做不認識他。他卻高高興興地跟我敘著交情,說:「呵,好久不見了!我們都長大了呢!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的樣子嗎?」我還記得嗎?當然記得。畢竟,從ㄅㄆㄇㄈ換到ABCD,好像也沒隔多久嘛。但是,為了答謝他害我不得不脫離隊伍,只像個猴子似的站在樹下被人觀看。「謝謝你噢,同學!」我很不耐煩,說,「發什麼神經啊?把我叫來就為了問我記不記得你小時候的樣子啊?」「不是呀…當然不是呀!」他回答說,「我……我是想問你……問你」上課鐘聲正在響,我的心不由得跳了一下。快問吧,那就快問吧,快點,快點,有話就快說,有屁就快放。「噯呀,我只是想問你要不要吃蔥花蛋和燒餅。」嘎?發什麼神經啊?問我這個?我雖想實話對他說,不只蔥花蛋和燒餅,若能再多來點火腿蛋和飯糰也行啊!但,我只是瞪大眼睛。接著氣呼呼的,冷冷地說:「謝謝,你自己留著吃吧!」也許這個動作來得太快了,王同學還來不及知道怎麼回事,就只能露著奇異臉色站著,望著。 怎麼辦呢?話雖灑脫說出口,一想起那些必須拒絕的美味,蓄著清湯掛麵髮型和穿著矬不拉機藍裙的我,內心就是會有衝突;為了禮貌,我既得像傻瓜似的裝做不想吃,還得忍住生氣,臉紅了又紅。 旋即,扭過身,避開王同學愚蠢的臉的注視,我離開樹下,邁著優雅矜持的步子,走進仍在操場上等待我的隊伍。早就說了嘛,「愛我就不要太愛我」。吃多了燒餅、蔥花蛋雖不會有什麼害處,但,就算買再多燒餅、蔥花蛋,我的對待還是一樣只壞不好,改變不了。我能怎麼辦呢?我只能把我的心留給我的靈魂,而,我還太年輕了,根本不知道靈魂的形狀,所以我只能把我的眼睛留給命運,不能留給只知道買燒餅和蔥花蛋的矬蛋。 但,天下之大何其大,矬蛋之多何其多,王同學之後,陸續還有幾個,花招雖說有多了一點,偶爾也能說出什麼不要臉的花言巧語,說實在的,太沒感覺了!對呀,就是沒感覺!世間會讓人有感覺的東西雖不少,矬蛋給人的感覺卻都很庸俗化,感覺這種東西一旦落入庸俗,就是雖沒有壞感覺,也沒有好感覺,怎麼感覺都沒有感覺。直到上個世紀末,感覺對我眨了眨眼。西方有哲人云,感情若只是感覺所累積便是衝動且不理智的行為。但,不管衝動不衝動,我的行為確實是很不理智的,因為,我又說了相同的話,「愛我就不要太愛我」!我曾經很猶豫,在喝咖啡的時候。 時常流露出既博學又優雅的人煮好了咖啡,營造了類似咖啡廳的氣氛,可我只是趁著咖啡的適當熱度舉起杯子就當它是酒地飲了,放下杯子就顧著吃吃小蛋糕咬咬小麵包,總維持品味緩慢啜飲的人看我日日朝朝、歲歲年年都這麼喝咖啡,終於忍不住地說出了口:「喂,到底好不好喝啊?你總得說說感覺嘛!」感覺?感覺這個東西好像一旦說出口很容易就變得沒感覺了啊!所以我喝咖啡並非沒感覺,只是沒說出口而已。 「到底是好喝呢?還是不好喝呢?」動用了磨豆機、咖啡機,每日清晨必得耗費半小時以上才搞得出二杯咖啡的人以最真誠實在的臭臉加嘟嘴抗議。原來這年頭流行要把感覺說出來的啊!那有什麼難的?我今生今世的最強項就在一張嘴巴上。 然後我誇張地以親吻杯沿之姿深深地啜飲一口,週一到週三,清晨,接連著說,「哇,真‧好‧喝‧啊!」週四,清晨,我把動作小小地變了一下,伸出手去,撫了撫煮出咖啡的手,脈脈以對,才說,「哇,真‧好‧喝‧啊!」真是搞不懂,每天都說同樣的話能有什麼趣味?而且,這人怎麼爽爽笑起來的樣子跟幾百年前的矬蛋王同學愈來愈像啦?所以嘛,我應該要繼續保持風格,好好地強調一下,拜託,「愛我就不要太愛我」,要煮咖啡給我喝就別太囉唆,我怕矬蛋,也怕囉唆,更怕矬蛋的囉唆!我雖完全沉浸在演出氣氛中││他的眼神酣醉般地半睜半閉,嘴角也飛揚地蠕動,時不時就泛起一個滿意的笑容││表面上看來我也如此,但,心裡卻在想,週五,清晨,乾脆我趁晨跑之後就在外面吃早點好了。怎麼樣?演出不錯吧? 「愛我就不要太愛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對愛我的人這麼說;很久以前這麼說,不久以前也這麼說,我總是,斬釘截鐵的這麼說。為什麼總要這麼說?不只愛我和愛過我的人不懂,其實,我也是不懂的。自從遇見有感覺的緣份以後,我的生命已經起了很大的變化。我像突然撥開濃密樹叢,看見一片無盡草原,草原上又是小橋,又是流水,並且,橋邊還有小木屋,炊煙正嬝嬝升起。是舒適,是恬靜,是暖暖的感覺,我想我已尋找到了,「回」到了我的家。但是,我又是這樣的一個人:明明流浪太久了,渴望有愛,喜歡被愛,卻總要酷酷地說「愛我就不要太愛我」!假如沒有雨,我會嫌惡太陽;假如雨總下個不停,我又會咒罵天氣;並且,窗簾裡的燈光充滿暖意,窗外和風卻常對我輕輕招搖。也許,我已流浪太久,思緒比腳步還要零亂,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劃著不想安份的記號,所以,明明知道愛在哪裡,卻奇怪的要繼續生活在全然的未知裡。是因為這樣的緣故吧?「愛我就不要太愛我!」我總是對愛我的人這麼說。 有一天,一個悶熱的中午,心裡正琢磨著不知想吃泰國餐還是印度菜,角落裡就有慵懶聲音霸道地搶出來:「走走走,我們去吃古早味!」古早味雖然也不錯,和我所想的卻完全兩樣。又有一天,一個涼爽的夜晚,泡泡溫泉的想望凶猛湧來,滿眼盡是原野與星光,溫馨卻已經把書看到又睏又累,說:「唉喲,不要吧,我已經沒辦法再瘋狂!」我的萬千喜悅便熄滅在淒清的失落裡。 就這樣,一天一天又一天,累積了很多個「完全兩樣」與自行消滅無數個「失落」之後,我就會有小小的專橫,只管自顧自地坐在陽台仰首看天,幼稚地沉思,荒唐地痛苦,再以不成熟的憂鬱咬囓著備感孤單的靈魂。愛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是誰說它永不萎謝?是誰說它即使千年仍能猶如昨日?順著曲折的痕跡,我翻來找去,非但不曉得無影無蹤的「愛」在哪裡,就連「我」都隱隱約約很不分明。哼,哼,哼,哼,哼,我將起身,走過他身邊,把「哼」留下來!哼,哼,哼,哼,哼,經過他身邊,我將穿鞋出去!哼,從前的人說:「一葉之秋。」只要看見一片落葉,就能知道秋天來了。哼了老半天,就算鈍到極點,也該知道我在生悶氣才對吧? 但任憑我講了老半天,穿鞋的動作也簡直成了凝滯不動的慢動作,那人卻跟個木頭人似的,還在全然的未知裡感到奇怪;那時我的眼睛瞪著,七竅冒著煙,他疑惑的抬起頭,右腦掛著問號,左腦掛著問號,看著我,唇不動,齒不露,不明所以,然後,所有的溫馨突然就變成了一種負荷,我把眼前種種拿來和甜甜的記憶相比,滿腦子搜索著從前,吱吱喳喳埋怨不停,並且,還把「愛」徹底的批評:「愛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我懷疑愛的真實性!如果不是真實的,不是百分之百,不是絕絕對對的,就不要給我!我不希罕!我一丁點都不要!」哎,話才剛說完,看著完全跟不上劇情節奏的矬蛋露著矬表情,我自己都覺得好笑。「愛我就不要太愛我」是我說的,「要愛就要百分之百愛」也是我說的。看來,我的真正麻煩就在此。愛呀,真是耐人尋味,多了不行,會厭會膩;少了一點又要嫌不夠,心情會窒凝。同時,我好像漸漸甦醒,理解到「愛我就不要太愛我」的那份好強,某個程度來說,只是掩藏了我的極弱。「哎,怎麼會不愛呢?你想想看嘛,天之涯,海之角,還有誰能無視於你的蠻橫不講理?愛在生活裡就是這個樣子的嘛,有高有低,有記得有忘記,有吵鬧有安靜。」唔,人一笑起來腦筋就不打結了,話聽起來好像就有點道理。好吧,我就認了吧!華美背後有寂寥,鋒芒盡處是冷清,而,激情愛過之後就得在生活裡好好學習該怎麼愛平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