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5-06 18:57:12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一件花毛衣

【藝文賞析】一件花毛衣 
圖◎吳孟芸

 
◎劉墉 圖◎吳孟芸

南美的朋友送我一件毛衣,接過嚇一跳,沉得好像從水裡撈出來的。穿上身又嚇一跳,衣服花得像萬花筒,又短得連肚臍都遮不住。若非因為袖子夠長,真會以為是件童裝。

當著朋友面,我還是讚美一番,但是他才走,就把那毛衣扔進了櫃子。

轉眼十年過去,最近搬家收拾東西,才把那櫃子的衣服掏出來。天哪!裡面的毛衣真不少,有我在瑞士麥特杭峰下買的滑雪毛衣,有遊九寨溝在松潘買的犛牛毛衣,有北京朋友送的羊絨毛衣。我把它們攤在地上,一下子跳進眼睛的居然是那件南美朋友送的花毛衣。

記得當年怎麼看,覺得怎麼花、怎麼不順眼,為什麼現在反而特別有味道呢?我把毛衣拿起來,依然沉得像泡過水;穿上身,也不像羊絨衣,能帶來立即的溫暖。這小毛衣厚是真厚,卻不夠暖。

再看那織工,毋怪當年我不愛,只見表面高低起伏、忽緊忽鬆,毛線也有粗有細,又藍不藍、紅不紅,在一根毛線裡可以看見好幾種顏色。

至於圖案,也真夠花稍的。胸前左右織了一男一女,上面有顆星星和新月;中間有教堂、乳牛、鬱金香、還有一隻駱馬和天鵝;兩邊各有一棵樹,上面結了紅紅橙橙的果子。背面除了邊緣一圈圖案,中間則有一對男女牽著手,好像在跳舞。

我把毛衣攤平在地板上,站遠了看,覺得有點像美國人的十字。翻開看,沒有「裡子」,怪不得會扎人。不過也因此見到它的精工,只見各色毛線錯綜複雜,想必織毛衣的人得「數著針」,在每個圖案的位置改變織法。

更妙的是那毛衣雖短,卻有兩個口袋,而且不是另外織好縫上去的,是由上面直接織出來。這需要很高的技術和許多毛線針,在每根針的「兩頭」同時進行,再結合在一起,才辦得到。

 

拉著線頭,拆開舊毛衣的記憶

我懂織毛線的技術,是因為小時候常看母親打毛衣,只見她一下換一根針,穿過來穿過去,還掐著手指算。有時候我吵,她會罵,說她正在算針,算錯一針就可能織不好。

我問母親為什麼會織毛衣,她說是小時候在教會學校由美國老師教的。還說她們學校怎麼由美國人從庚子賠款裡撥錢建造,那牧師娘有多嚴格,當軍閥帶兵進鄉的時候,我老爺又怎麼叮囑母親帶著我二姨躲在學校。

母親說到這兒,臉上總會泛起一抹特殊的光采:「你爸爸的男校就跟我們隔一道牆,可是我們連往那邊看一眼,都不敢。那裡的外國老師多嚴哪!動不動,罰站!不許吃晚飯!織毛衣,一針弄錯了,就搶過去,把針一抽說『拆了!重來!』」

我那時候也常幫著母親拆毛衣,不是拆她織錯了的,而是拆舊毛衣。那可真好玩,只要拉著線的一頭,噗噗噗噗,毫不費力,緊緊密密的一件衣服,就全分解了。

我喜歡拉著毛線的一頭,往走廊裡跑。有一回把全屋繞了一圈。又被罵著,循原路一點一點捲,捲回母親身邊。

拆下來的毛線,不是纏成球,而是捲成一呎多的匝兒。母親總是一邊拆毛衣,一邊教我伸著兩隻小手,做成個架子的樣兒,把毛線在上面收束起來。

舊毛衣,常捲著捲著,斷了,就見母親把那斷了的兩頭,蘸點唾沫,各分成幾股,交織在一起,也不知怎麼搓搓,就又接上了。

母親會把收起來的舊毛線,泡在肥皂水裡洗,很奇怪,看起來挺乾淨的毛衣,拆下來能泡出一大盆髒水,有時候下面還有泥沙。母親說這可能是穿的時候,夾進毛線的,也可能織毛線的時候有風沙,所以把沙子織了進去。還說她小時候就常坐在外頭搓毛線,把成團的羊毛,拉成一條條,再搓成長長一根線。北方的風沙多大啊!常常一陣風,半個人都灰了,還能不把那沙土搓進毛線裡嗎?而且手搓的沒辦法勻,再小心,也會有粗有細;尤其弄接頭,兩股一樣粗的線,搓在一起,特別粗。

洗乾淨的「再生毛線」,先掛在竹竿上晾乾。常見母親隔一下就去扯扯,說是拉直。儘管她拉了又拉,再生毛線還是留有「上一件毛衣的記憶」,自然彎來彎去,織成毛衣也不平整。還不知為什麼,再織的毛衣不如用「處女線」織的,穿在身上特別扎,如果織成高領套頭的,就更慘了!有一陣我脖子老起小紅疹,全是高領毛衣扎的。所以我雖然喜歡拆毛衣,卻不愛穿再織的毛衣,甚至有點歧視穿「再生」毛衣的小朋友。我看得出,有些再生毛衣已經是拆了織、拆了織四、五次的。甚至因為毛線斷損太多,不得不兩件湊一件,上下截用不同的毛線。再不然就得偷工減料,織得短又小,連肚臍都蓋不住。

 

織出駱馬、星星與愛

怪不得我看這件南美朋友送的毛衣會覺得眼熟,搞不好它也是哪家媽媽用舊毛線拼湊的。我翻開衣服看,有個小標籤,說是百分之百羊毛,還掛了個小紙袋,裡面是幾根各色的毛線和一顆釦子、一根皮繩,才注意到那毛衣的釦子都是木頭製造,再用皮繩固定。小袋裡還有張紙條,說毛衣是手工織成,毛線也是手工搓出來的。最下面有一行小字—─玻利維亞。

我趕快上網查玻利維亞,天哪!那國家是世上最高的,有南美西藏之稱,第一大城拉巴斯的海拔甚至比拉薩還高。玻利維亞也是南美最窮的國家,19世紀獨立以後總有戰爭,還把臨海的土地輸給了智利,於是成為靠著安地斯山的內陸國。

眼前浮起一個高地的景象,好多乳牛、駱馬在吃草,山邊有著整片的鬱金香和果園,對了!不久前才收到旅遊公司寄來的小冊子,不是有玻利維亞嗎?

我找出來,翻到那一頁,只見一個女人低著頭在前面走,手裡牽著一隻昂頭挺胸的駱馬,背景則是印加古國的巨大石牆。

那女人身上穿著長袖短衣,全是鮮豔的圖案,而且袖子挺長,衣襟特短,只是衣襟下另有一件上衣和長裙。於是我知道了,朋友送我的,是件漂亮的外套。

翻開另一頁,是個婦人織毛衣的畫面,旁邊有個娃娃,睡在吊著的搖籃裡,女人手邊好多好多各色鮮豔的毛線,娃娃身上也穿著一件毛衣,圖案跟我這件差不多。

我突然想,那媽媽一邊織,一邊換毛線,織出星星月亮花朵天鵝和男女娃娃的時候,心裡會怎麼想?她會不會想,織好之後穿在自己愛人、孩子身上的樣子。於是每一針都是盼望、都是愛……

 

繫上釦子,像母親雙臂的摟抱

想起母親,當我三十年前出國時,她堅持帶我去台北衡陽路做了件絲棉袍,卻不讓我帶她織的毛線衣,說別人都穿機器織的,多平整!她織的,土!會讓人笑話。

所以三十多年來,我再沒穿過母親織的毛衣,只記憶中有那表面高高低低鬆鬆緊緊的再生毛衣,和母親戴著老花眼鏡掐手指的畫面。

她離開我,快八年了。十年前因為母親還在身邊,所以拿到這件玻利維亞毛衣時,我沒什麼感動。今天,沒了她的影子,這土土的毛衣就變得格外親切。

我把毛衣穿起來,舉起手看袖口,再低下頭看襟口,那邊緣都織得很講究,一層包著一層,唯恐磨破的樣子。再翻開衣服看釦子背面,小皮繩纏了又纏,多結實啊!想必是個媽媽織的,一邊織一邊想,這三千多公尺的高地寒冷,釦子千萬別掉了,會著涼的!

我把釦子一一扣好,衣服確實沉重,但重得厚實,上身短短緊緊的,正像母親的一雙手臂,摟過來。

一件窮國玻利維亞的毛衣,讓我想到來自農村、走過戰亂,育我、哺我、養我、護我,總戴著老花眼鏡,坐在窗前陽光裡,一針一針一針一針……用愛,為我編織的母親。●

自由時報-97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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