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相見歡 
 
  2008/5/8 | 作者：呂昇陽/文 錢靖芬/圖 
 
 
   日出的美，神采盡在金色霞光橫出如束如片的亮度變化；而陽升陰騭，交感纏綿處則風起雲湧。以舞踊的雲海為背景，我們相互的為對方留下置身於瑞氣千條中的人物肖像。

夜半讀張岱逑湖心亭看雪逜，文中敘述作者於大寒之夜乘興駕一小船獨往西湖湖心亭看雪，而當來到亭上時，卻發現早有兩位客遊者煮酒賞雪於此。一句「湖中焉得更有此人！」道盡了彼此的相見歡。

觀此文，追慕四百年前那一場喜相逢的悸動之餘，不禁憶起了去年當我獨遊南橫時，在「大關山埡口隧道」東段口所遇見的兩個年輕人；同時也想起了學生時代一段關於浪遊的心情。

研二那年與靜芸同遊基隆北海。在回程的公車上，見座中有一個背著包包獨自旅行的中年男子，其樸實內斂、與世無爭的模樣，深深的吸引了我。在他望窗的心眼中彷彿唯有青山、碧海而不見塵世的喧囂。多年的往事了，但是這個形象卻一直留在我心深處且醞釀成一個宿昔的典型。我知道我跟他是同路人，不須攀談便可以洞悉他的靈魂；而我也知曉，將來必會去傳承這無名、無我的流浪。

淡季星期二的埡口，偌大的山莊，只有旅客三兩人，異常顯得淒清寥落。在這平地午后還有三十度高溫的中秋，山裡的夜晚竟只剩九度的冷。裹著風衣，悄然的躺在廣場的石階之上望天，想著若是在舊時代的暑假裡，這個高臥處該當是充滿歡聲笑語的救國團營地。

靜體天心中，斗轉星移，夜深露重。漸漸的，那與大地相接的背部也開始沁入了寒氣，可我並不沒有感到一絲淒涼，因為滿天的星光早溫暖了已然圓滿的心。於是我閉起了雙眼，遺忘了身軀，任由這得到釋放的靈魂與山神共徜徉於白氣綿亙的銀河悠緲中。

本該是秋蟲唧唧的季節，但這山裡的低溫，卻使得秋蟲不再歌吟。在寂寂的四野中，想點一根菸，吐個煙圈促狹這絕對的虛空。試圖向櫃枱的山青問一根菸，卻問到了日出的時辰，於是我的眼眸開始在暗夜中期待著黎明的輝光。

在山色深冥中，在酣睡的山莊裡，我獨醒在凜冽的風中，品味著塊然獨處的意緒。當星星終於在夜空裡眨眼，我便也感受到了那蠢動的朝氣。迫不及待的鑽進了覆滿寒露的車子，夜行無聲的向隧道口轉進，此時車子的溫度計顯示著七度C的數字，讓我有股莫名的興奮。

當我來到隧道口的停車場上，赫然發現「若有人兮山之阿」；定神細看，觀景台上依稀可辨兩個瑟縮的人影和一台尋常的機車，他們正架起了相機，準備捕捉第一群從扶桑躍出的金馬。

嘿！山中焉得更有此人！

我不是那種輕易就會和陌生人打成一片的人，這一段初次的緣起和交流，是導因於誰先開的口？不記得了，也許只是彼此一個眼神或是一個微笑，就成就了一見如故、莫逆於心的山中傳奇。這故事就像賞鳥人在山野裡遇到同好一般，所有人世的隔閡與冷漠都會因一只望眼鏡而消融在美好的鳥音中。

這兩個大男生，是昨天凌晨過後才從台南出發的。只為突然興起了想看埡口日出的願望，便即興的穿上外套跨上機車，如山虎的奔馳，在驚起了魑魅魍魎的頻頻索顧中，迅疾的穿過了壁立千仞、壑深不測的黑冥之路。他們一路的從嘉南平原竄升到二七二二公尺的南橫最高點；一路餐飲著由二十五度C蜿蜒下探到七度C的咄咄寒氣，終於在清晨五時許，風塵僕僕的來到了大關山埡口隧道的東段口。此真癡也，壯也，大丈夫也！

在等待日出的咫呎視野中，我們矗立在億萬年的大山大谷之間。相識之前是寂天滅地；相視一笑之後，天地都盈盈。

日出的美，神采盡在金色霞光橫出如束如片的亮度變化；而陽升陰騭，交感纏綿處則風起雲湧。以舞踊的雲海為背景，我們相互的為對方留下置身於瑞氣千條中的人物肖像。

當乾坤朗朗底定而將目光從遙遠的雲天返照諸己時，這才發現他們早已是飢寒交迫。荒山野嶺之中，埡口山莊的服務當然不是全天候的，所以一早我也沒有機會補充什麼口糧，還好車上還剩有昨日用來餵養流浪狗的一塊牛角麵包，正可以提供給這兩位浪遊的人補充及時的熱量。就像在合歡山武嶺的停車場一般，此處總會停有小販的發財車，只是主人今朝耽睡。寒風中多渴望能喝上一杯熱咖啡或是黑輪菜頭湯啊！我們望穿秋水的等待著，無奈東風卻不來，東風依舊不來。

一直以為他們在觀賞日出之後，會繼續循著南橫東行，心想，若是東去的山路上能有這兩位新識的小友同行，旅程豈不快哉！只是萬萬沒有想到在陽光普照之後，他們竟然與我告別，說要下山西返台南了。這樣的發展給了我不小的錯愕和落寞，難道一輛機車千萬苦辛經宿方至的奔波，就只為看這片刻日出的光景？他們如是回答：昨夜來時路上，一路得以飽看滿天的繁星，有此收穫，一切的辛苦也就值得了！

是啊！滿天燦然的繁星，或在青天，或在松杪，或在檜梢、杉頂，如此美景若能與志同道合的知己共看，此行又有何虛欠？乘興而來，興盡而歸，本是吾輩欣慕之風流。

從別後，憶相逢。也許當初懷著「相逢何必曾相識」，懷著「倆倆相忘於江湖」的灑脫，所以並沒有刻意留下彼此的姓氏和電子信箱。只知道其中一個剛畢業於中興大學，另一個還是高醫的學生，大家同是台南人，如此而已。而今秋去冬來，我已獨自山上歸來許久，每在讀書會意處，總會眷戀的追憶起那美好的空山靜夜和心意相通的一場邂逅。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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