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族 - 吳淡如

幾年前，有人說這個時代的新鮮人是草莓族，我想，大多是長輩眼花看錯了她們比較像荔枝，比起以前的女人，她們有一定的保護殼和硬度，有點刺， 但也不到扎人的地步，她們認為好好享受，命運就能甜美多汁。

最近，我認識一位六年級末段班的女生，有著清秀的臉龐和和悅的眼神， 總是上揚的嘴角，掩不住酷酷的味道。她穿著既復古又新潮的迷妳旗袍， 不經意的露出雪白的長腿。

「妳的腿很漂亮，」我說。她沒說，哪裡哪裡，很乾脆的把裙子再往上拉： 「我還有更短的旗袍哦。」 二十出頭的她已經是一家網路行銷公司的老闆， 香煙的雲霧始終在她指尖繚繞。

「如果沒有三十萬以上的案子，不要找我們公司啦。」我聽見她剛剛果決的回掉一位朋友的電話。我對她最好奇的地方在於：她這麼年輕，卻已經是一個孩子的媽。 想當然爾，很多人都認為她一定是珠胎暗結後奉子成婚的。 「才不是，我從小就立志要生孩子，所以我十九歲找到對象就結婚！」 「她是神經病！」她身邊染了一頭金髮的朋友，含笑的插了句話。

女孩並不在意朋友的批評。「二十一歲生下了孩子，一年多前，和我老公不合，於是就——算了。反正我的願望是生孩子，不是當人家老婆。故事有點複雜，不說啦。」她聳聳肩說。也許曾經暗夜哭泣，但如今已經雲淡風輕，我知道她根本不需要任何「上一代」的建議。可不要以為她是什麼「中輟生」。結婚時她正唸大二。孩子生了，婚離了，書也還是唸完了。她，似乎是個特例。但在六年級末段班女生中， 她並不算太怪異。

我訪問過每個年級的「單身媽媽」。從這些單身媽媽的說法， 可以看出每個年級女人想法的差異。

二、三年級的女性成長的時代，是坐在三輪車上的。三輪車速度溫柔跑不快， 即使速度加快，也不至於太傷人。「如果不是他不負責任，我才不必出去工作！」 有一位現年六十歲左右的單身媽媽，讓我印象很深，提起老公跟別的女人跑掉， 把幾個孩子留給她養的事情，咬牙切齒的聲音震動了我的耳膜， 即使她的生意做得很不錯，卻一直以「不能靠男人，必須靠自己賺錢」為恥。

嘗到主宰自己人生的滋味。三、四年級的女人，常像「載卡多」型的貨車。 五十歲左右的單身媽媽，還都認同克勤克儉、含莘茹苦的美德， 以「不讓孩子被別人看不起」為第一要務，但是她們還需面對整個社會的傳統壓力。男人跑掉、離婚、甚或喪偶——明明不是她的錯，她還是終身難免於憂愁，在人際關係上還是充滿著「我跟別人不一樣」的自閉感。有一位在丈夫早逝後還服待了中風婆婆十年的「孝親楷模」媽媽（這樣的故事，在四年級末段以後的女人身上應該已經絕跡了），她雖然看來很開朗，但也總是為著自己的胡思亂想難以成眠。她對我說：「我們是最可憐的一代，上要孝順公婆父母，下要孝順子女，本來以為養大他們，我的責任就了了，沒想到現在我擔心的是自己老了會給他們帶來麻煩……」

偏五年級前半段的女人，坐上了「自強號」。她們之所以成為單親媽媽，有一部分已經是出於自己的選擇，孩子的爸並非終身好伴侶，所以不結婚（在此之前，絕大多數女人會因為孩子而勉強自己進入禮堂）；無法再和那個男人或他的家族繼續過日子，所以離婚。她們開始嘗到主宰自己人生的滋味。然而，無論問題發生在誰身上，她們都得「勇氣過人」、「獨排眾議」才能活出新天地。其實不是很多以前，離婚仍是個會讓家族覺得沒面子的決定，未婚生子也還難以啟齒、必須面對眾人壓力的選擇。

五年級後段班和六年級前段班的女人，坐上了台灣的經濟奇蹟的直昇機長大。可是，她們還在新舊之間尋求妥協，希望用不要太尖銳的方式活出自己的味道來。當時代坐上太空梭，在求學生活中並沒有受到太大壓抑的女生，觀念已經完全不一樣。她們學會對「沒辦法」的事情淡然處之，學會把愛情看成人生的重要一部分，而絕不是全部，也理所當然的學會對自己好。

理所當然對自己好

提到對自己好這一點，「長輩」們不能不羨慕。最近我認識的一對母女就發生了「意識型態」的衝突。五十歲的媽媽跑到上海旅遊，跟著人家買了幾個看起來還不錯的皮包，送給二十出頭的女兒，自以為女兒一定很開心，沒想到女兒只看了一眼，鼻子哼了一聲，說：「假的，我才不要！」節儉的媽媽還強調：「這是將近一千塊買的耶，平時我還只用百貨公司周年慶送的包包！」「又沒有人教妳刻苦自己，」剛從某大商學系畢業的女兒從房裡拎出了幾個皮包，拿給媽媽看：「喏，這才是真的。」媽媽後來才知道那幾個包包加起來要十萬塊，心痛到好多天睡不著。「有錢，就應該買金子存起來……怎麼這樣亂花？」「買金子？金子是最爛的投資工具。又不是要逃難，買什麼金子，俗不可耐！」兩代觀念一打起架來，幾無妥協的可能。因為成長的環境實在大不相同了。

許多六年級末段、七年級前段班的女孩已經出了社會。和她們相處是一種很有趣的經驗，也帶給我相當大的震撼。她們總是精神佳、體力好，只要有興趣，做事就不嫌累，會在工作中自娛娛人，比較不會畫地自限。前不久有個關於六年級女人的調查報告說得很清楚，其實六年級前段班和後段班對人生的看法也有很大差異。前段班的女同學大部分還願意相信：「能找到一個好對象是女人最大的幸福」這種媽媽輩的口號，也還有相當多數的女人願意在經濟許可下回家當「賢內助」，後段班女同學的意見卻大不相同，後段班的，已經不再相信為愛犧牲個人興趣可以委屈求全。我蠻能欣賞不想在前輩軌跡上掙扎的她們。

幾年前，有人說這個時代的新鮮人是草莓族，我想，大多是長輩眼花看錯了， 她們比較像荔枝，比起以前的女人，她們有一定的保護殼和硬度，有點刺， 但也不到扎的地步，她們認為好好享受，命運就能甜美多汁。她們不會躺在地上讓人無意間踩到，她們是木本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