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5-24 01:00:58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南華文學獎得獎作品》虎口繭

【藝文賞析】《南華文學獎得獎作品》虎口繭 
 
  2008/5/23 | 作者:游資芸/文  賴炯宏/圖
 
 
  突然有天,在我沒注意時,繭自己不見了。不知道是哪次的拉扯或碰撞,它走了,留下了一個圓形的淺淺凹洞,是粉紅色的癒合傷口。
 
長在手上的繭,位於拇指和食指中間的虎口處,看起來是塊不透明且有點髒的硬皮,對照附近皮膚的紋路,顯得有些跋扈的不協調。我曾試著去摳它,但它似乎賭氣的想維持韌性似的,沒有一點談判空間。

這枚小小的繭,夾在兩隻必須時常工作的指頭間,張張闔闔的,若有似無的不特別引人注目,就算是睜大眼睛細看手背,不認真去強調,也不會注意到它,奇怪的是,只要有人握我的手,十指相扣的那種,就一定會發現這塊繭,屢試不爽。

最近一次除了我之外感覺到它存在的人,是我學長。那是他唯一一次握我的手。那種感覺,說不上來,我很確定不是喜歡,不能說討厭,應該是某程度上的害怕吧。就像是一個好朋友來推銷保險,而我目前沒有存款,誠實的愛莫能助。

「什麼時候有個繭了?」他邊觸碰著,邊問。

而我已經在尋找收回手的機會。

確切的出現時間已經不可考,但我肯定的是,它是在讀研究所期間,以漸漸的、悄悄的姿態攀爬上手背的。我心想著,卻回答:「不知道耶。」

最多就是這樣了,不可能更進一步。同時想著男友的臉。我一向是個誠實的人,但不傷人。

繭的存在和學長的存在沒有關係,充其量,他的意義對我來說,只是第一個觀察到我的繭的他者,可悲的是,他算是研究所生涯裡少數稱得上朋友的人,好笑是這樣的朋友關係竟也不純粹。所以存在這樣子的狀態,不管是我、是學長或是這個繭,都像是寫實主義背後的哲學問題。

做研究時,免不了要討論「定義」,拿戲劇的寫實主義來說吧,根據教科書的版本,「力求對現實世界作忠實的描述」1,意思是要盡可能擬真、仿真,那戲劇性怎麼辦呢,誇張和失真看似不可能不存在,後來果真就沒人敢說敢作純粹的寫實主義了。生活在當下看似是寫實主義,回憶又像是後現代的零零碎碎、叨叨唸唸,也許這就是生活。

高二時曾想學吉他,興沖沖的跟朋友買了一把二手吉他,加入了都是男生的吉他社,卻等不到手指長繭就沒興趣了,現在那把吉他放在房間角落,成為最會生灰塵的藝術品。

說到長繭,嚴格來說在我的經驗裡並不容易,兩周的吉他為伴不能,洗衣洗碗做家事無礙,就連每日的握筆也能從容以對。看著阿嬤滿手黑黑粗粗的硬繭,孩提時期的我,覺得匪夷所思,直到這些日子以來,我有了類似的壓力和心情上的惶恐,才漸漸地了解阿嬤,了解每一層覆蓋皮膚表皮的繭,背後所難言難有的難受。

關於我的虎口繭,老實說,它不礙事也不礙眼,但我就是不想它存在,所以總是想盡辦法磨平翻開剷除它,舉凡指甲刀瑞士刀菜刀,就連鎖眼鏡螺絲的栓子,我都試過,動作雖然不斷,但它始終紋風不動。

第一次踏進這個讓我身為研究生的學校,真有說不出的驕傲,就像是進入了一種境界,踩在雲端上,把過去的混沌一手揮開。但這種驕傲維持不久,就被實際的上課和讀書打敗了。

現在仔細回想,那段日子不過是從大學式的混沌過渡到另一層次的混沌罷了。

一開始當然也是緊張。於是下意識地去追尋大學的模式。試著用笑鬧磨合同學間的緊張。但是沒辦法。讀書興趣不同,聊天話題不同,娛樂不同,還有,他們看我的方式不同。這些短短的句子,能說明的狀態有限,卻與當時我發言的字數相差無幾。

上課的時候,應該要像一頭獸,渾身解數地使出所有能耐,銳利的眼神,沉穩的姿態,還要張牙舞爪,迅速攫取獵物,展現研究生的批判精神。然而才站上舞台,宛如早早被電腦設定好,能使用的語言方式只有文言文和英文,偏偏兩種都不熟稔,只能猥猥瑣瑣、閃閃躲躲,像是一隻被鎖定的獵物。於是氣氛變得很凝滯,我覺得心裡空洞洞的,不知道要在哪個話題上著力。

是我不夠努力。不夠。一定是還不夠。努力。

努力這件事是不是也該有個著力點。就像我手背上的虎口漩渦一樣。每當我一緊張,心臟和胃一定第一個波及,很劇烈的無力,無力用劇烈來形容似乎不太適切,但的確是這樣的,鎂光燈一打,就算是這樣也得跨上前去。漩渦上的繭,就在許許多多的那一刻前,被覆蓋的愈來愈硬、愈來愈厚的,我應該稍稍描述一下它的表現,食指往拇指指甲下方迴旋劃過去,有如一個完美的轉身,無懈可擊的現代舞動作。換句話說,它是我緊張時用力抱住的浮木,彷彿只有它了,懂我。也救我。

沒有人願意失敗,真的,從來沒有人願意這樣。無力感,與我,似乎對抗著,我試著找出原因。對,我得罪了某人,在當時的笑鬧間玩得太過火,當時沒做足道歉的誠意。

我想過休學,在評鑑會上狠狠地醜陋地哭過一場後。同學間以訛傳訛,老師間以耳傳耳,卻沒有人來問過我。

你們到底對我了解多少。我吶喊著。

我也有錯,真的,我承認。一堆不認識我,我不認識的老師對我恣意批評,就算商品食品在展示平台上任人評鑑,也要先試用試吃。雖然我也有錯。就是因為我原本也犯了錯,但這還是不公平。

本來是我一個人的疏離,不知從何開始,演變成眾人對我的疏離。

於是疏離也就順其自然地成為保護皮。我開始堅強,雖然病了一場,但沒有休學。只是成了繭居族,讀書,自己。聊天,自己。喝咖啡,自己。除了例行性吃飯,男友外。

這些拼湊的記憶,都成了繭。我翻了翻高中時買的《國語日報辭典》2,「繭」這個字最淺顯的解釋是:「手足過分摩擦所產生的厚皮。」它還是存在,存在究竟是寫實主義還是哲學問題,似乎已經渾沌不堪了。

然後就是有一天,在我例行性摳著摳著它時,這枚繭的一角突然鬆動起來,我興奮不已,繼續摳著摳著。忽然它整面翻了過來,我嚇了一跳,定睛診視一番,確定它還有一邊連著皮膚表皮,在半空中晃啊晃的。不知怎麼,習慣還是其他情緒上的不捨,我決定不將繭翻起來。

突然有天,在我沒注意時,繭自己不見了。不知道是哪次的拉扯或碰撞,它走了,留下了一個圓形的淺淺凹洞,是粉紅色的癒合傷口。

1.布羅凱特(Brockett, Oscar G.)著,胡耀恆譯,《世界戲劇藝術欣賞》。台北:志文,1974 年,頁419。

2.何蓉主編,《國語日報辭典》。台北:國語日報社,1996年,頁645。鵱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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