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6-03 00:30:27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春日天涯

春日天涯
圖/吳孟芸

 

 

 

 

 

 

 

 

 

 

 

 

 

 

 

春寒料峭,薄薄的日光從雲後透出,空曠的公園草坡上,一個女人帶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在玩。

「這已經是最後一個球了,不要再弄丟。」女人這樣說著,把手中的羽毛球輕輕一拋,球拍往前一擊,球飛高了,來到男孩的面前突然失去動力,往下墜落。男孩兩手握住過長的球拍趕緊來接,卻還是慢了半拍,球拍在空中虛晃一招,球跌落草叢。

男孩撿起球,仔細端詳。他生著一張像女人一樣的圓臉,飽滿天庭上一個美人尖,密密長睫毛下一雙圓眼睛,高鼻子和外翹的下巴則像爸爸。這是一張綜合了父母雙方特點的臉,如果他跟媽媽上街,店員說他像媽媽,如果他跟爸爸散步,路人說他像爸爸。

女人沒有催他,只是望著遠方出神。難得的春日太陽,終於把她從終日掩著窗簾的房裡引出來了。她也不能不出來,兒子吵著要玩球。「媽媽頭痛呢。」她微弱地說,但禁不住兒子熱切的眼光。從外婆家回來後,還沒有帶他出過門。她從衣櫃裡拿出男人留下的羽毛球拍套,裡頭有三支穿羊腸線的上好球拍,握手處纏的膠布已經磨損,上頭一定浸足了男人的汗漬。男人從小就打羽球,曾是校隊明星球員,兒子出生時興奮地說後繼有人了。她輕撫拍柄,有點擔心兒子的反應,向來是爸爸陪他打球。但是兒子什麼也沒問。是的,她最怕兒子問起爸爸。喪禮後,讓他回鄉下外婆家住了兩星期,她自己像隻地鼠冬眠,躲在黑洞洞的房子裡,不怎麼吃和動,只是昏睡。

她握緊球拍,想到男人在球場揮汗打球,球衣溼透黏在身上,貼出健壯的背肌。每一次,她想到,每一次他總是用力抽送,直到大汗淋漓。新婚時,他們每個周末都結伴去打球,她的球技普通,仗著男人護持,雙打所向無敵。懷孕時,她還是到場邊加油,辛苦地蹲坐在階梯上。兒子出生後,男人仍維持每周一次的打球時光,她跟兒子待在家裡。男人說過,今年開始,全家又可以回到球場了……一股怒火突然燒上。單靠我,是沒法把兒子調教成羽球高手啊!

球筒裡只剩三個球,她全帶上了。才玩了一會兒,已經掉了兩個。如果認真去草叢裡翻找,可能也找得到。算了,丟了就丟了。過去那種用不完的精力和對事物的熱情,不知道從哪裡全流掉了,連對兒子的愛好像也消失了。兒子從外婆手中掙脫,衝進她懷裡時,她只是反射性地抱住他。

荒謬啊荒謬,她突然咧開嘴角,似哭似笑。一個月,男人死了一個月,春天還是來了,她跟兒子在這裡打羽球。男孩盯著手中的球,女人的眼光穿過男孩不知落在何處,時間凍結,接下來,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至少女人這樣覺得。有時感到痛,好像有人拿刀銼她心口,刀背在她頭殼上使勁敲,有時卻什麼都感覺不到,進入了一種無聲無感的空白。連結這兩種極端感受的是巨大可怖的惶然,把她重重網住,她像蜘蛛網裡的小蟲,越掙扎就越被纏綁。

「你在幹什麼?」女人突然怒斥,叫聲劃破凍結的時間。男孩怯怯地往她這裡過來。

「媽咪,你看。」他把球舉高了。

「看什麼?」女人極不耐煩,球拍在她手中蠢蠢欲動,想掙脫她的手往男孩頭上抽過去。

「你看嘛……」

白色羽球裡一隻黑螞蟻,火燒屁股似鑽來鑽去,找不到路。

「有什麼好看?」

「我可不可帶回去養?」男孩問。

「不可以。」

「可是爸爸說我可以養寵物。」

女人愣了一下,放軟聲音,「我們養一隻小狗,小狗可以陪你玩,你把螞蟻放掉,牠的媽媽在找牠哦。」

男孩順從地把螞蟻放回草上。

「還要不要玩?」女人莫名的怒火消失時就像來時那麼突然。

「不玩了,」男孩把球拍和球交給她,「只剩下這個球了。」

「沒關係的,」她蹲下來撫摸兒子的臉蛋,「媽媽可以再買。」

「我們去看魚!」男孩指著公園邊上的池塘。池塘再過去,一邊是荒地,另一邊用來停放報廢的舊車。從高速公路上往這裡看,可以看到數百輛五顏六色的舊車排得密密麻麻。

女人牽著男孩,慢慢朝池塘走去。往常,如果只有她帶孩子來玩,絕對不往池塘這邊走,嫌它太荒涼,遠處廢車場和荒地的景觀,總像什麼犯罪現場。尤其廢車場邊有個兩人高的大坑,雨季一來便蓄滿了水,如果跌進去,呼救也不會有人聽到。

池塘裡泥水混濁,水草雜生,過去看過的大鯉魚不知哪裡去了。男孩蹲在池邊看水中竄游的蝌蚪,她默默站在一旁。如果男人在此,一定會興致勃勃跟兒子一起看,很有可能會撿起草堆裡一個空瓶子,撈幾隻蝌蚪回家。不只是蝌蚪,螞蟻、蚯蚓、青蛙、蜘蛛等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小生物,父子倆都是興致勃勃。現在,誰來教兒子認識、把玩這些?

「媽咪,你看!」兒子指著池邊一團物事。是隻死魚。

「牠是不是死了?」兒子顯得很興奮,撿了根樹枝在僵硬的魚體上戳來劃去。

「不要去動牠。」

「牠怎麼死了?」

「我怎麼曉得。」

「是不是被車撞死了?」

兒子平淡的語氣,聽在她耳裡卻像針扎般刺痛。「我們走吧。」

「媽咪,魚死掉了去哪裡?」

「不知道。」

「外婆說,死掉了就去天上了。」

她沒有搭腔,只是牽著孩子往廢車場走去,孩子執意問出答案,「是不是,媽咪?是不是?」

她還是不回答,加快腳步,男孩有點跟不上,被她拖曳著踉蹌向前。前頭已經沒路了,他們走在草叢裡。

「我們要去哪裡啊?」男孩問。

「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不要去!」男孩開始想掙脫。

女人抓緊男孩的手,像老鷹攫住小雞,她瞪著男孩,幾秒鐘後,男孩不敢再出聲,順服跟著往前走。

不遠處橫著一輛報廢的小貨車,四個輪子都被拆掉,引擎蓋整個扁掉,駕駛座門凹陷,擋風玻璃也沒有了,有些雜草已經從車裡長出來。她走上前去,探身望了一眼駕駛座,不知道自己想找什麼。她抬目四望,這裡有多少是車禍報廢的車子,在驚天動地的猛烈撞擊後解體犧牲?它們的主人在哪裡?

男人的車賣給了修車廠。並沒有什麼太嚴重的損壞,老闆說,除了駕駛座。男人看起來也沒什麼外傷,只是嚴重內出血。她等著他來,她有那麼多話要跟他說,一個月了,他不曾入夢。難道在另一個世界的他已不再牽掛?不是說好要照顧她一輩子?不是說要把兒子調教成羽球高手?

「媽咪,有蚊子。」男孩拍打著腳。

蚊子嗎?女人看著男孩,眼光非常遙遠。

「媽咪?」

女人突然狠狠往孩子臂上打去,抬手,一抹蚊屍和鮮血留在孩子白嫩的臂膀。他在自己衣服上抹掉,外婆買的新衣,今天才剛上身,但她沒阻止。

蚊屍的紅與黑,死魚蒼白的肚皮,男人不瞑目的眼睛。生與死,不過一瞬間。這一刻,多少人在出生,多少人在死去,歡笑和哭泣,有什麼意義?就像現在,她可以繼續帶著孩子往前走,走到那個蓄滿雨水的大坑,那個以前認為絕對危險而現在覺得是最後解脫的地方。然後,在幾分鐘之後,世界就不一樣了。她一點也不害怕。那似乎是最容易的一條路,不用再去想過去現在未來。故事結束。她可不可以就這樣畫上句點?

「我們去找爸爸,好不好?」

「好啊!爸爸在天上。」

「對,我們去天上找他。」

「你要死掉,埋在地下,然後才能去天上,外婆說的。」

「媽咪跟你一起。」

「我不要死!」男孩大聲說,「我不要埋在黑黑的地下。」

「你不想找爸爸了?」

男孩堅決地搖頭。這個月剛滿五歲,外婆在他臨走時,塞了一個紅包在他外衣口袋,祝福他快快長大。她看著孩子。長得真像他,會越來越像,很多很多年以後,但她不能讓時間快轉,轉過這一天,這一月,這一年……要多久,這一切才不會那麼難受?

「以後就只有媽咪了,曉不曉得?」她哽咽了,「爸爸能替你做的,媽咪不能……」

「我餓了!」男孩高聲打斷母親喃喃的訴說,「我餓了,媽咪,我要回家,我要吃荷包蛋。」

天色漸暗,蚊子也越來越多,開始聚集在頭頂上。天猶未回暖,蚊子卻已經出來了。女人看著孩子新衣服上的汙漬,洗得掉嗎?

「蛋黃要不熟的哦,外婆不會煎,我要媽咪煎!」

女人抹乾眼淚,牽起男孩的手,開始往回走。她感到非常疲累,而肚子,也真的有點餓了。

【2008/06/02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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