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飛越杜鵑窩◎何品
 
 刊載日期：2008-06-13  
 

 我要從認識這家庭的第一次接觸開始說起，一天摩托車突然壞了，鄉鎮裡多家維修摩托車的店家，我眼睛一亮竟然看見和外子名字相同的店名，我還特別告訴老闆這段奇遇，老闆竟當場靦腆而臉紅地微笑，害我也尷尬極了。
老闆以修車為生，算是老江湖了，還會靦腆而臉紅，直覺他是一位老實營生的人，也讓我的摩托車成為他忠實顧客。
巧的是多年之後，老闆的女兒成為我的學生，而且是一位特殊身分的學生。資料上寫著：「高中唸過三所學校，患有重度精神障礙，領有殘障手冊」。
她的狀態，使我不得不嚴陣以待，對她特別留意。幾個星期過去了，她上課時總是眼睛炯炯有神、認真聽講、專心做筆記，和一般同學把老師當成假想敵，與家裡的父母一掛，嘮叨、囉唆，便來個不理不睬，還自以為酷的年輕人大大不同。
我看她行為頗為正常且末狾n、品性佳，且善解人意，怎會是資料寫得那樣嚴重。那是第一次我大膽問她，是否領有殘障手冊，她竟哈哈大笑，還告訴我，她住過精神病院一年，精神病院裡多的是學歷極好的病友，但住院的生活很單調，每天就是洗衣服、打針、吃藥，那藥性一旦起作用，人就昏昏沉沉，很想睡，如果病友不安分甚至有攻擊別人的行為，還會被抓去電擊，我笑著問她，你呢？有被抓去電療嗎？她大笑說：「我只會自殘，去撞牆，其他什麼也不會。」我本想幽她一默，說這次月考她考第一名，也頃窕蟔僋o明了，後又覺得對這樣的小孩，我說話要特別小心。
大約也是她心情極好，與我聊起國中時發病的原因。她說：「那時國一上健康教育課，老師發了一張自我檢查身體的表格，大約都是問，何時月經來潮？是否有長陰毛？是否乳房會漲痛？……等等極隱私的話題。下課時她將寫完的表格夾在書本放在抽屜裡，結果一回教室就看到一大群男同學圍在她座位上，偷看她的隱私，她從此沒有再進過這學校讀書，因為她覺得自己像脫光衣服的人，站在別人面前。
沒上學的時候，她心底恨死了那學校，晚上就到學校拿石頭丟窗戶，深夜十二點了她還不肯回家，長久以來，別人一直以為學校鬧鬼，直到校工想出對策，將學校全部封鎖才找到她，她就這樣進入療養院。
我想到，這件事有一些弔詭，不肯上學的時候，怎麼沒有大人可以出面處理孩子面臨的問題，她說父親整天只知道錢來也，生活就是賺錢、賺錢，母親更糟，神智清楚時就喝酒，喝完酒時，就發酒瘋，所以整天都迷迷糊糊的。
我心疼她生命裡的遭遇，就主動邀她去游泳，她很高興從家裡出來，還高興和母親招手，我順口問她母親平日在賣酒嗎？她說母親頭腦不清楚，常常顧客都不給錢，自己也愛亂喝酒，她不會管小孩，也不會燒菜，孩子都是糊裡糊塗的長大，開店的理由，只是希望她不要無所事事偶爾能有清醒的時候。
才上車孩子就說，老師你換衣服了，這種夕陽橘的衣服很適合你，我竟有些感動，我想起班上那群小大人，只差沒說我這個中古人是白髮魔女，或者巫婆再世，反正是和他們父母同夥，只會說教、講古，令他們只想四處逃竄。
她說好久沒游了，不知還會嗎？我怕她溺水，還事先想好急救措施，沒想到她一游就是一千多公尺，我及其他泳客當場傻眼，於是我大膽揣測，她的內在一定有一股不容忽視的韌性及堅持。那應該是她生命裡最重要的特質，而且她也信誓旦旦要靠著這樣的特質「飛越杜鵑窩」，她愉快地泅泳，說游泳是她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刻。
但生活總是多面的，大至與父母間的針鋒相對，小至和同學極細微的爭執，最難的是，沒有人可以知道她什麼時候會心情不好，導致火山爆發。父親十分委曲的告訴我，那天在店裡，孩子竟告訴來店修車的客人：「我父親都故意把你們的車子修壞，然後收很高的費用。」，客人和他當場傻眼。她心情不好時將門、窗全部用鐵釘封死，凌晨打電話、傳簡訊告訴你，她活不下去了，叫你心痛並且擔心一整晚，而這樣的狀況也只是生活上的冰山一角，不能盡如她意的事情，竟然是多如牛毛。
直到家長和學校大家都累了，她卻不要學校，也不要家人，一個人選擇孤單地在外生活，沒有人知道她去哪裡？沒有人知道她在做什麼行業？甚至沒有人知道她是否穿暖了，吃飽了？
最後一次聽到她的消息是，診斷書寫著「意外車禍喪亡」，但我們都明白，她是預謀好久了，只是這次終於成奶F。※
 

來源：更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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