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霜葉
【藝文賞析】霜葉
【聯合報╱陳芳明】 2008.06.05 03:22 am
那張書桌就是他的文學城堡,想像的火花從那裡爆裂開來。從遠處眺望,可能會以為城堡裡匿藏著一個精采的生命……
葉石濤先生有一幀攝於桌前的黑白照片,極其傳神地捕捉了他寫稿時的身姿。他坐在那裡,俯身寫字;從光影來判斷,應該是攝於他七十歲之後的一個夏天。從毛玻璃透射進來的陽光,剛好照亮他的書桌,反而使室內呈現一片迷濛的黯淡。他側身的坐姿,那一撮光束,使照片看來何其寧靜而乾淨,真是令人難以忘懷的風景。凝住的時刻,也許是生命的一個瞬間,但烘托出來的那種孤獨感,卻永恆地道盡他的一生。
凡是造訪過他書房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個不到 八坪 的空間。玻璃窗外是車水馬龍的路口,侵襲進來的噪音未嘗稍止。他的書桌正好置放在喧囂與寂寞之間的交界,他的撰稿時刻也正處於塵世與心靈之間的交錯。他在創造想像時,也必須創造寂靜。一字一句落筆之際,時間正以無情的速度鞭笞他的背脊。
他的字跡,歪歪斜斜,帶有一種拘謹而拙稚的趣味。他一筆一畫書寫時,可能非常吃力,節奏緩慢地留下他思考的紀錄。那張書桌就是他的文學城堡,想像的火花從那裡爆裂開來。從遠處眺望,可能會以為城堡裡匿藏著一個精采的生命。那幅黑白相片說得很明白,作家的生命其實平淡無奇,在謙卑的歲月裡完全不能容納奢華的幻想。
二十卷《葉石濤全集》問世出版時,彷彿為台灣文學砌出一道長城,看來頗具有雄辯的氣勢。那是他在凌遲的時光裡,一磚一石緩緩堆積,從十八歲到八十歲,從戰前到戰後,從日文到中文,殫精竭慮地建構起來。究竟他出版過多少書,即使是作家本人也說得相當含糊。
全集出版之前,他在自序裡淡淡地說:「雖然我從事台灣文學耕耘約有六十多年,但其中1951年坐政治牢以後,在白色恐怖中不得不輟筆,直到1965年以後再恢復發表作品。」從輟筆到復筆,其中有十五年是屬於空白的記憶,正式投身於寫作,應該是四十餘年。幾乎可以想像,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作品都是完成於1965年之後。葉石濤常常自稱,他是一位受到天譴的作家。四十歲之後,他就遭到命運的懲罰,必須坐在那裡,彎腰俯身,一個字一個字慢慢鏤刻出來。
他的文學版圖彰顯出來的歷史縱深與藝術高度,並非只是二十卷全集的格局所能概括。在他的文字裡,許多文學研究者學習到如何開啟歷史視野。他是第一位史家,把原住民文學、清代古典文學、日據殖民文學、戰後現代文學貫穿起來,完成眾所矚目的《台灣文學史綱》。他的文學史觀,博大精深,超越所有的漢人中心論與台灣意識論者。他破除所有意識形態的偏執,只因他相信藝術是活潑的生命,永遠是流動的,跨越的。
葉石濤的文學生命是一株大樹,投射的樹蔭有多大,就意味著他的根鬚有多深。他緊緊抓住這塊土地,開枝散葉的氣象卻比這土地還要廣闊。這株樹已進入霜葉階段,甚至落入病衰時期,卻仍然無盡無止放射著歷史的召喚。他的生命故事不是傳奇,如果有一絲一毫的傳奇,都已經寫在那幀寧靜的黑白照片。
【2008/06/05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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