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琴謎◎沈晴嵐
 
 刊載日期：2008-07-04  
 

 去年夏天，他才認識方映如。那時候他準備考大學，為了準備末牷A跑到鄉下姨丈家裡，可是姨丈家裡表弟妹們頑皮愛玩，吵鬧聲讓他靜不下心來唸書，於是只好在外面租一個房間。
那是一幢三層樓的老房子，後面是濃密的樹林，前面是急陡的山坡，斜坡下面有一片廣大的油綠色菜田。他站在二樓前頭一個房間的窗前，房東太太指著下面的田地兩三個農夫說：「這裡的環境是你所需要的，這裡的特點就是靜，可以讓你安心的讀書。」
她看來五十歲左右，額角上有釵h皺紋，大概是憂慮過多的緣故，她用溫柔的眼睛不時的端詳著他，說：「如果我的兒子還在的話，差不多和你一樣高矮。」
他無意觸及人家的傷感，不敢追問她的過去，一時便想不到用什麼話來回答。沉默了一會兒，她告辭了。在門口時，她又轉過頭來告訴他：「我和丈夫住在樓下，三樓最近租給一位單身客，至於二樓和三樓釵h房間都空著，我不打算再出租了，我很怕吵雜。」
第一天他很安心的讀書，他把椅子搬到窗前，面對著外面搖曳不定的林葉，風一吹來，夾著陣陣泥土香，不久，他就微笑的睡著了。
第二天中午，他突然給一種聲響嚇醒，它從三樓的地板傳下來，咿呀咿呀地像是拉大提琴的聲音。它在他的頭頂上震動著，使電燈泡不停的在半空中簞吽C他的神經驟然緊張，呼吸急促。咿呀咿呀的，多麼令人難受啊！他求它快點停下來。
可是足足過了兩個鐘頭，聲響才停歇。他發覺內衣被汗水溼透，他感到很疲倦，然後倒在床上睡到天黑。
第三天、第四天都有同樣的事情發生，他簡直快要發瘋了，每一次，這種聲響就像一把冰涼的尖刀，沿著他的脊樑直劃過去。
他站在窗前，記起房東太太稱讚這裡的好處全在安靜，他不禁喊道：「是的，我需要安靜！」但是現在怎麼啦？他無法看一本書，做任何一件工作，他怎能再忍受下去呢？究竟樓上的傢伙在搞什麼鬼？他要警告他、教訓他，要不然就打扁他的鼻子。他握緊拳頭，發瘋地衝上樓去，重重地敲門，良久不見反應，就舉起拳頭用力擊去。
琴聲停止了，門被打開，一張瘦削的瓜子臉伸出來，濃黑秀髮掩去半邊額角，尖尖的小鼻子，兩片塗著口紅的嘴唇，笑起來的時候，看到整齊潔白的牙齒。
「先生找誰？」
他愣一愣，不曉得怎辦才好，正想鼓起勇氣嚴厲警告她不要製造噪音的時候，這句話到了嘴邊，又退回肚裡，半晌，他才吞吞吐吐的說：「沒有，沒有找誰。」
她用疑慮的眼光瞪著他，他有點手足無措。
「我是二樓剛搬進來的房客。」他說。
「我知道，前天老太太已經談過你，進來喝杯茶嗎？」
「不，我的桌子壞了，可否借一把鐵鎚？」
「可以啊！要是有什麼需要，儘管找我幫忙。」
「太麻煩妳了。」
「不會，我們是鄰居啊！」
他握著那把該死的鐵鎚回到房間，非常懊惱，想了好一會兒，決定明天早上找房東太太交涉。這幾天他無法做任何事情，也不能讓這件事長久下去，總應該有個解決才對。
晚上，出乎意料之外，她竟下來找他聊天。這時候他可以清楚看到她清秀的臉龐和窈窕的身材。從外型來看，她不像一個職業女性，倒像是一個頑皮的學生，她雖然塗上口紅，也使人聯想到她的脣膏是從母親那裡偷來的。但是另一方面，她不像女學生那樣愛跟人家爭論，而且還常常有意無意間稱讚對方。
她屬於這種女孩子：你講笑話的時候，她裝著很好笑；你訴苦的時候，她為你心酸；你發表謬論的時候，她是最耐心的聽眾；你花言巧語哄她的時候，她會轉過那張愉快的臉來，細聲說：「這些話，少說些吧！」
後來她談到家庭的景況，她家就在不遠的山腳下，父親最近罹患肺病，為了避免傳染，她不得不搬出來。目前她在一所小學任教上午班，下午沒課。她表示有一個強烈的願望││有一天能夠到美國費城克蒂斯音樂學院攻讀音樂。
對於她的音樂天才，他實在不敢恭維，但在沒有想到她彈奏那驚人的曲調時，他是喜歡她的。
第二天醒來，他決定取消向房東太太交涉的意圖了。可是每逢中午時分，大概方映如放學回來兩小時後，他就要鼓起無限勇氣，去接受那難聽的咿呀咿呀的琴音了，他設法去忍受，好幾次他都想告訴她：她的樂音是如何讓他衝動！但是不知為了什麼，他一次又一次把這句話收回。
兩個月過去了，考試日期近了。一天下午，他去探望表弟表妹，為了走近路，抄樹林旁邊的小路，正在翻過山坡，天空驟然降下大雨，在樹林裡躲雨太危險，他便直奔姨丈家裡去。
當晚，就覺得頭重重的，整個身子像失去了平衡，病倒在表弟的床上。
朦朧地睡了兩天，第三天傍晚，發覺有個人坐在床沿，握著他的手，他無法看清是誰，努力睜大眼睛，只感到一陣輕飄飄，耳邊還聽到阿姨喊著：「怎麼，連朋友也不認識了？」昏沉沉的覺得有人伏在他的胸前哭泣，不久，便睡著了。
一個星期後，差不多復原了，只是慵懶不堪，躺在床上聽窗外蟬鳴，想著釵h事情，突然山上的教堂大鐘敲響十下，他想看看外面久違了的景物，便起床走向花園去，經過客廳時，發覺方映如坐在一角的鋼琴前，愣愣地望著窗外。她看見他走來，點頭說：「要聽我彈琴嗎？」
他想到平時聽到她的琴聲是那麼粗糙難聽，實在不敢領教，但是基於禮貌，又不好意思當面拒絕她，於是說：「妳彈吧！」
一道清淙的溪流聲繚繞在他耳邊，一股青春的氣息直迫在他的胸前，釵h美麗的音符在半空中飄轉，一高一低的旋律，就好像情人一深一淺的笑渦。此刻，方映如開始彈奏莫札爾德的短Ｂ調緩奏曲，她表達著自己的羞怯和溫柔的愛戀，最後在表達愛情苦惱的樂句時，他覺察到她內心的情緒，是顫抖的、嚴肅的，同時又含有懊悔和苦惱。
一種奇特的念頭襲擊著他，方映如此刻能藉音樂自然奔放地表達自己的情感，他怎能否認她在音樂方面的造詣和天才呢？但在樓上的她，只能彈出難聽的咿呀咿呀聲，這裡的方映如和閣樓上的方映如是如此的不同啊！他一點也不了解她，現在她坐在他的身旁，是那麼的端莊美麗。
一個聰明美麗的女孩子，一個自己所不了解的女孩子，當他想去徹底了解方映如的時候，就容易對她發生興趣了。
方映如發現他的疑惑，不安的轉過頭來，他連忙握緊她的手，說：「映如，我太欣賞妳了。」
聯考結束那一天，他回到半山區那棟租住的樓房時，天已經黑了，街燈發出銀白色的光芒，他連行李也沒有放下，興奮地直奔三樓，可是方映如不在，留了一封信，說學校舉行遊藝大會，希望他能去參加，信紙內夾著一張入場券。
他多麼想念方映如，換了衣服，便跑到她的學校。會場內又擠又熱，觀眾大部分是小孩子，一個節目表演完了，他們便嘩啦啦的吵著。前幾排坐著一些家長和導師，他找不到方映如，便在一個空位坐了下來。
擴音器播報著：「現在歡迎郭美美同學演奏小提琴。」
台上出現一個年紀大約十二、三歲的女孩子，穿著粉紅色的洋裝，可愛的拉著裙角，向台下一鞠躬，然後開始聚精會神的演奏。
方映如忽然出現在他眼前，她從後台輕輕地走過來，細聲的對他說：「郭美美是我的好學生，每天中午都認真的上三樓來練習。」
他聽到一陣熟悉的咿呀咿呀的嘈雜聲音，奇怪的是它使他覺得那麼親切可愛，它一點也不庸俗，表達著一種希望：一個未來音樂家的偉大心靈，在漫長艱苦的歲月裡，鎮定自若地找尋自己喜愛的音樂，忍耐地趨奔自己的前途。
至於那些啟發偉大心靈的導師││方映如和其他釵h人，默默的忍受折磨，傳遞人類高貴的情操和思想。
他緊緊握著方映如的手，覺得她真是一位不平凡的好老師。※
 

來源：更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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