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蝶戀花◎于真
【藝文賞析】蝶戀花◎于真
刊載日期:2008-07-07
她還記得他頭一次來店裏買的是一束滿天星和幾朵康乃馨。詢問價錢時,他一邊低頭掏口袋,她指著滿天星:這一枝三塊錢……。他忙抬起頭,咋舌道:「天!那麼貴。」她被他誇張的表情給逗笑了,搭訕著說道:「送女朋友的?」又拿玻璃紙把花紮起來。他恍若未聞,付了錢轉身就走,臉上的神色,卻是叫人捉摸不透。
從此以後,他每隔兩天,就上店裏購買一束滿天星配上幾朵康乃馨。她想他定是陷入熱戀中,三天兩頭的送花的確很讓人感動,至少這種情況若是發生在她身上,是足以令她心折的。一個落雨的傍晚,他踏入店裏,要的卻是一束菊花,她十分詫異,他總是在清晨七、八點光景上門來。更奇怪的是,他連花也換了。他緊抿著嘴,瞧上去有些疲倦、鬱悶的樣子。「他失戀了嗎?」她小心翼翼的將花遞給他,卻不敢多問一句。
自那天起,他便不再出現,後來她也離開了那個地方,再度碰面,是在一個大學生的聯誼會上,她是早就看見他的,卻不好上前去打招呼,怕太冒昧了。然後他走了過來,很親切的「嗨」了一聲,她朝他笑笑,兩人聊了起來。他說他讀的是夜間部,她說自己也是。她很有技巧的問著送花的事情,這才曉得他買花是送給一位生病住院的朋友。
「他住的五樓病房,夜晚常常可以透過窗外看到一顆顆升起的星星,有一天他對我說,真怕自己再一次倒下去,就永遠見不到它們了,所以我總是送滿天星給他,讓他在白天裏也一樣看得到滿室星斗。」他的語氣淡了下來:「可是到了最後,他仍然死了。」
她一驚:「什麼病?」
「血癌。」然後兩人彷彿很有默契的都不再說話。
他白天在一家汽車駕駛訓練班當教練,她有時去找他,就站在場邊等他下課。六月的太陽曬得人發昏,他常常汗流浹背的從車裏鑽出,邊朝她走來,邊氣急敗壞的罵道:「笨死了,倒車倒了十幾遍,不是壓到左邊的線,就是壓到右邊的線,讓人火冒三丈。」
她偕他往外走,忽然有感而發的說道:「常聽人講回頭是岸,其實當自己義無反顧的向前走,就沒有後悔的餘地了,不僅沒有退路,連回頭望一眼,都是很難的。」
他一楞,拍拍她的肩笑道:「挺富哲理的。」
她瞇著眼睛,用手擋住陽光,只是思忖著:等入了秋,天氣也雪|涼快些。
立冬後的某一天,他領了薪水,堅持要請她吃一頓,她推辭不過,只好答應了。他要她選,她說想去夜市吃「蚵仔煎」。他倒是吃了一驚:「女孩子不都愛上曙U吃牛排的嗎?」她故意把臉一沉:「嘿!說的好像我是異類似的。」他笑笑,眼底含有了解她的神情,她臉一紅,話也說不下去了。
他們真的去夜市吃「蚵仔煎」,他還叫了瓶啤酒,幾杯喝下,他的臉逐漸浮上一片紅暈,她專心的聽他談著那個去世的好朋友。
「高中時期,我們便是死黨,當兵在一起,上了大學,又分在同一所學校,從小到大,我一直很不合群,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沒有親人,一直當他是我的兄弟……」
他忽就哽住了,她不知道怎麼安慰他。「真是的」他忽然激動起來,臉也脹得通紅,她嚇了一跳。
「想不到他的家人竟將他火葬,且把骨灰放在廟裏,真搞不懂為什麼他們這樣做。他生前受盡了折磨,難道死後還得再遭受一次燒灼的痛苦……」
她怕觸怒他,只得耐著性子跟他解釋:「與其讓他躺在冷冷的地下,不如讓青燈木魚伴他長眠,這種安排,對他來說,未必是不好。」
他望她一眼,喃喃道:「是嗎?」
吃完東西,他要她陪他去買件外套,兩人走進一家外銷成衣商店,他看中一件一千三的,她拉著他到鏡前試穿,仔細的幫他瞧著長短、大小,又摸摸質料、結縫處什麼的。提了衣服出來,他站在門口嘻皮笑臉的審視她:「唉!妳真像我老婆呢!」
她把嘴一撇,不甘示弱的嘲弄道:
「我前輩子沒有燒香禮佛,這輩子恐怕沒這福分嫁給閣下吧!」
他聞言大笑,十足天真小孩的模樣,與剛才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兩人各自忙著工作,見面的機會不多,她又搬了地方,之間的聯絡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整整三個月,她不曾有他隻字片語的消息,有時她會想去訓練班探探他,卻是拖了一天又一天,終究擱了下來,他們的關係,誰也說不上來,像微風吹過,不留痕跡。
大四下學期,她結婚了。對象是藥廠的小開,這似乎是眾人一致的意見,她是旁觀者,直等到時機成熟了,便水到渠成的讓大家簇擁著上轎。事實上,她是沒什麼好埋怨的,對方人品、家世都是無可挑剔的。母親對她說:
「這樣好的人,可不容易找,等你從學校出來也老大不小了,不如現在就把婚事訂下,女人終歸是要有個家庭的。」
她猶豫了好久,怕一步走錯,就全盤皆輸,同時心底總有件事壓著,好像自己在等待什麼。最後她還是點頭了,而且放棄了尚有一年的學業,她知道,心底的那個念頭,終究是絕望了的。
再和他見面,已是另一個夏日了。她在書局裏逛著,他自外頭走進來,很高興的對她嚷著:「哇!以為妳失蹤了呢?」她矜持的笑著,她一直避免再見到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對不起他,他們之間從沒有任何諾言和約定,結婚跟他一點也不相干,可是她卻沒有勇氣再去面對他。
他瞧不出她的異樣,滔滔不絕的向她說目前正在一家美語雜誌社,擔任外務員的工作,遞給了她一張名片,又詢問她的聯絡電話,她一僵,只好道:「想推銷書嗎?我可沒興趣哦!」他的臉色變了變,沒說什麼轉身而出,發動車子疾馳而去,她握著他的名片,只是木然的立著。
家居的日子,冗長而寂寞,這種悠閒的生活,原本是她所嚮往的,一旦投入了,卻又像極了蟄伏的動物,令她無所適從。丈夫建議她去學開車,她去了,這才體會開車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她常為自己的笨拙感到抱歉,尤其是見到教練臉上那種容忍的表情,就更覺得對不起人家。考了兩次後,她終於通過了,拿到駕照那天,丈夫在「金品樓」開了一桌,宴請訓練班裏的教練們。
她是怎麼也料不到,他竟然會在席上出現。後來得知他在幾天前才到這家訓練班當職,所以也被拉來作陪了。兩人見面都是一驚,當旁人介紹:這是沈太太,她勇敢承受他驚訝的目光。他道了聲:「妳好!」便低下頭飲酒。在席間大夥兒談笑風聲,獨有他一逕沉默的乾了一杯又一杯。她望進了眼底,又憶起那個冬夜,他們在夜市的情景。席散後,他站起來和丈夫握手,她自始至終不曾和他相交一語,除了那一句招呼。她是最遲離開的,踏進電梯,丈夫溫柔的攬住她的肩,透明的玻璃上斜灑著一絲一絲的雨水,她又看見他了,正淋著雨,往對街走去。她想起了蘇東坡的「蝶戀花」││
「簌簌無風花自墮,寂寞園林,柳老櫻桃過,落日有情還照坐,山青一點橫雲破。
路盡河回人轉柁,繫纜漁村,月暗孤鐙火,憑仗飛魂招楚些……」
她驀然打住,思索著最後的一句,門開處,她走了出來,依舊記不起最後一句到底是什麼?※
來源:更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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