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7-15 17:42:19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憂鬱佩帝◎連鈺慧

【藝文賞析】憂鬱佩帝◎連鈺慧
 
 刊載日期:2008-06-18  
 

 佩帝是我花園裡的一隻貓。
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佩帝是我的鄰居梅爾老先生所養,卻將我的花園劃為牠的勢力範圍,每天過來遊走巡視好幾回的一隻貓。
※※※
剛搬進基督城這間三百坪大、前後院有著美麗草皮的房子當天,我第一眼就瞧見了牠││牠正悠哉閒適地躺在我家前院的草坪上曬太陽。
「哈囉」,我朝牠打了聲招呼。
牠動也不動,只微微瞇了我一眼,便將頭偏了開去,大牌極了。
後來約莫是我們忙進忙出的,干擾了牠的清靜,牠伸了個大懶腰,打個長長的呵欠,而後拖著胖胖的身軀,心不甘情不願的走了。
隔天,我和保羅帶著在台南白河買的蓮藕粉登門拜訪隔壁的梅爾老夫妻。
那天,太陽躲進雲層去了,對一向怕冷的我來說,初春的、沒有陽光的紐西蘭仍有著一股刺骨的寒意。
出來應門的梅爾老先生熱情地與我們握手,一雙大手掌柔軟而溫暖。
「喔!妳的手好冰冷!快進來喝杯熱茶。」梅爾老先生很快地將我們請了進去。
房子裡面果然溫暖多了。還來不及欣賞梅爾老先生家的糧],我一眼就瞧見一隻很眼熟的貓慵懶地窩在搖椅旁的地毯上,享受著壁爐散發出來的暖意。
聽見我們的聲音,梅爾老先生的太太堆著一臉笑意從二樓跑了下來,尚未走近,梅爾突然喊了一聲:「小心!琳達!」這一喊,倒把我們狠狠嚇了一跳,以為琳達就要跌倒了。
不消幾秒鐘奶牷A我們就發現自己其實多慮了。六十歲的琳達頭髮雖已灰白,手腳可還利落得很。
「他總是這樣,把我當小女孩。」琳達笑咪咪說道。我看到她眼中的甜蜜,以及高大的梅爾老先生臉上的溫柔。
「佩帝,向我們的新鄰居say hello。」梅爾老先生在搖椅上坐下後,彎下腰搔搔腳下那隻胖貓。
叫佩帝的貓微微抬了一下頭,懶洋洋地動了一下,便又恢復原來的姿勢,不動如山。
「噢,真是個懶孩子!」梅爾老先生輕輕地順了順牠的毛,寬容地笑著說。
佩帝的動作讓我想起來,原來牠就是昨天在我院子裡曬太陽那隻懶得瞧我一眼的大牌貓。
梅爾老夫婦對我們極親切。再度踏上這個美麗的國度,如此友善的一對老夫妻讓我們備覺溫馨,我彷彿可以預見,未來兩年的日子將是愉快而令人期待的。
佩帝依然天天過來巡視,像個驕傲的國王。勢力範圍如此之大,橫跨兩三個大花園,來去自如,也難怪牠走起路來總是威風凜凜,一反趴睡時的慵懶樣。
除了梅爾和琳達,佩帝不太理人,倒是對我水池內的小錦鯉們殷勤得很,每次一來就會去池畔和牠們打個照面,並伸出貓掌作勢往水裡撈,嚇得魚兒們四處躲藏。也因此一有空我就得出去清點魚數,看看有否哪隻遭到不測。
說也奇怪,不知是小錦鯉們反應快躲出了心得,或佩帝當真只是去和牠們玩玩,自始至終竟沒有一條魚兒遇害。
好景不常,沒多久,佩帝的權威受到極大的挑戰,開始有別的貓在我家後院走動。佩帝深覺領土被侵犯了,遂積極展開捍衛主權的行動,對侵入者齜牙咧嘴怒目追逐。有時雙方勢均力敵,互咬得驚天動地慘叫連連,驚動了屋內的我們。
勸架不成之餘,我們只好一視同仁強力驅離,免得鬧出貓命來。
牠們走後,恢復寧靜的院子掉了一地貓毛,戰況之激烈可見一斑。
然而過沒幾天歷史又會重演,佩帝再度負著未癒的舊傷上陣,奮勇驅敵,直到外來的入侵者被打敗、認輸,且不再出現為止。
後來,梅爾和琳達搬家了。搬家當天,琳達將佩帝放入籠子,籠外還費心地罩上套子,以免日後他認得路跑回老家。也釵頁憟X不尋常的氣息,搬家前幾天,佩帝就悶悶不樂地,胃口不太好,連主人梅爾和琳達的柔聲叫喚也都不太搭理了。
佩帝走後,我仍習慣在看書看累了時,自客廳的落地窗望出去,尋找牠高貴如國王般的身影;有時我在花園澆花,竟有著佩帝正無聲無息走過我身後的錯覺。
沒有了佩帝的花園,彷彿缺少什麼般,讓我深感悵然若失。
過了一段日子,我們去拜訪梅爾老夫妻,卻見佩帝坐在客廳的一張椅子上望著窗外發呆,一臉沮喪。原來牠雖住進新家,卻無法到自家花園閒逛。由於原屋主沒養貓,這家的花園早就被附近的貓們當成牠們的勢力範圍,佩帝得費好大一番奶瓴堀茖銗L貓才能享用牠的花園。然而大多數時候,佩帝總是寡不敵眾敗下陣來。
每次當牠戰敗逃回屋內,琳達就心疼地替牠敷藥包紮傷口。可憐的佩帝當初坐擁幾座大花園何等意氣風發,如今竟然連自家花園的勢力範圍也旁落,真是情何以堪。
「哈囉!佩帝。」我向牠打了聲招呼。
見到我,佩帝眼睛一亮,原本渙散的眼神似乎一下子全聚了焦。
「喔!瞧!他記得妳。」琳達難以置信地、雙手捧著臉頰,興奮地喊了起來。
我望著佩帝憂鬱的臉,不由得揣想,牠毋寧是透過我的聲音或影像抑或氣味,而想起了我家的花園吧!那個牠曾優游其間,曬太陽、昂首闊步,並和池裡的魚兒嬉玩的寧靜美麗的大花園。
佩帝低頭舔舐身上的傷口,抬起頭來朝著窗外無限委屈地咪嗚了一聲,像似表達牠坐困愁城的無奈心境。
我和保羅離開時,梅爾先生和琳達一路送到了門口,在垂掛著一串串紫藍花朵的白色花架下,和我們揮手道別。我回望他們前後院碧綠的草皮及開滿整樹的石楠花,彷彿一下子理解了佩帝隔著偌大一片窗戶望向窗外的落寞心情。
車子開到半路,後座突然傳來一陣輕微得幾乎聽不見的窸窣聲,我回頭一看,立刻驚叫了起來。
「佩帝!」
沒錯,是佩帝!牠在我們話別時沒人留意的情況下,竟不聲不響地潛進了我們的車。這小小的偷渡客。
我沒養過貓,無法理解牠的想法與習性,雖然我猜測牠或野u是想藉著搭便車回到熟悉的花園,然而我們還是決定將牠遣返,交給疼牠如子的梅爾老夫妻。
見我們折回,琳達大吃一驚,沒想到佩帝竟有此不尋常的舉動。她抱起佩帝又親又笑。佩帝在她懷裡有點躁動不安地扭動著,才不過幾秒鐘奶牷A突然猝不及防伸出貓掌凌空一揮,將琳達的臉頰抓出幾道血痕,然後在我們的驚呼聲中,往下一躍,掙脫琳達跑走了。
這件事情讓我悵然了好一陣子,為琳達,也為佩帝。
琳達心裡的傷更甚於臉頰的傷,然而她還是無限寬容與憐惜地說:「不能怪佩帝,牠心情不好。」
不久,我的花園開始有其他野貓進駐。如果說佩帝像尊貴的國王,那麼這些野貓無疑就是邋遢的無賴了。牠們肆無忌憚在我的花園留下排泄物,並且毫不客氣地捕食水池裡的小錦鯉,甚至還會在夜晚將整張貓臉貼在客廳的窗玻璃上窺視裡面的動靜。有幾次我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突然與那雙在夜裡發亮的眼睛近距離四目接觸,驚叫出聲的同時,我不禁更加懷念自在來去毫不擾人的佩帝了。
※※※
離開基督城前,我們去向梅爾老夫妻辭行,意外地沒見到佩帝。
「牠離家出走了」,琳達說。
見我們一臉驚訝,梅爾忙接著說:「別擔心,牠還會再回來。」
原來佩帝自從不久前自二樓跳樓輕生未果後,便每隔幾天就離家出走一次,然後帶著一身傷回來。
佩帝試圖跳樓自殺?我低聲驚呼,無法想像身手靈巧、輕奶F得的貓自二樓躍下輕生的畫面。
「佩帝得了嚴重的憂鬱症…」琳達心疼地補充說明。凝重的神情如慈母憂愁地談讓自己百般操心的兒女。
看來憂鬱症不但困擾著全球越來越多的人類,連貓兒也無法倖免了…。
告別梅爾和琳達時,我感受到他們熱烈擁抱的力道。
「別忘記一定還要再回來!」他們用「回來」這字眼,彷彿我們是他們即將遠行的親人。
一直到車子駛遠,我回頭仍見他們佇立在門外的行道樹下凝望著車子的背影。
轉過另一條街,車速逐漸加快,突然,圍牆邊一隻踽踽獨行的貓映入我的眼簾。
「佩帝!」脫口而出的同時車子已疾馳而過。
真是佩帝嗎?我其實並不確定。也野u是車窗外那個看似落寞的身影觸動了我的神經,讓我敏感地以為,時時離家出走的佩帝還在為自己找尋另一個天空。
※※※
回到台灣溫暖的陽光小鎮,我逐漸淡忘了基督城冬日的寒冷指數;然而,親切的梅爾老夫妻,以及佩帝坐在客廳落寞望向窗外的憂鬱眼神,卻時時撩撥著我的記憶,久久不去。※

 
來源:更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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