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母女◎呂美津
【藝文賞析】母女◎呂美津
刊載日期:2008-07-18
昨夜的一場雨,綿綿密密,直下到破曉時分方歇,幾聲鳥鳴啁啾揭開了美麗的晨光序曲。
伊躺在床上,半夢半醒之中瞥見母親自三樓下來,她已完成每日清晨至神明廳上香奉茶的例行工作。母親逕自來到伊的床前,一邊笑罵著說:「死查某鬼,醒擱不起來。」一邊卻鑽進伊的被窩,與伊嘰哩呱啦的談心。
先是從窗邊那株死不開花的紫藤說起,繼而是芝麻綠豆的家務事、妯娌近況、街坊傳聞……,這一扯開來便形同江河氾濫滔滔不絕,卻全是些瑣瑣碎碎的話題,那是母親一向的生活圈子。
雖然「飼查某子卡有好講話(意謂談心)」是母親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然而,伊細想之下,似乎是這幾年來才有與母親如此親暱的時光,伊可以輕易列舉釵h與父親共有的刻骨銘心的往事,卻很難說出與母親之間的二三事。母親,一如釵h的中國母親,一向是家庭中隱性的、沒有戊狴u有苦勞的角色,而到頭來,她們甚至連「苦勞」亦被忘卻。這是傳統父系社會下女性的宿命?
母親是生長於草地的客家婦女,她的勤勉本性自小便可看出,約莫是母親七歲時,有一天,鎮上一富有木材商的姨太太,因有意收養孩子,而來到子女眾多的外公家探探情形,一眼便相中曬蔔鶪W一個正在幫忙大人削番薯皮的小不點兒,母親就在家境貧困的狀況下分給別人當養女。
母親由一位堂姊陪同前去養母處。新家是一座極為氣派的日式大宅,屋裏的陳設均頗為高級,那對母親而言真是一個陌生的環境。當她二人躲在一角窺見客廳裏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主人時,竟惶恐的互相討論著說:「啊!巡察(警察)來囉,巡察來囉!」兩人實在害怕此地的氣氛,便商量著要找機會逃走。
兩人方逃出大門沒多遠,便被後頭的來人追上,堂姊與母親就此分道,後者自然又被帶回新家去。吃晚飯時,母親就得接下養母所交代下來的第一件差事,有錢人家吃飯的傢伙多,必須把碗、碟、匙、筷一樣一樣端端礎n,由此事開始,展開了一段不同以往的新生活。
在母親之前及之後,養母各收養了一個女孩,並無血緣關係的三姐妹倒也相親相愛,唯在養母教養之下的生活,雖談不上虐待卻也頗為嚴厲。母親老愛提起她為養母捶背之事,一雙手無論如何痠疼,也必得等到養母完全入睡之後才敢放下。那座幽雅的、靜沉沉的大宅內,似乎發生過釵h讓母親難以忘懷的屬於少女時代的紀事。
母親成年之後,經人介紹認識了父親,於二十二歲時出嫁。養母照例為她準備了一些嫁粧,衣櫃、縫紉機、剪刀、布料、杯、碗、盤……隨著新嫁娘入門。此外,母親尚留有幾盒結婚時的飾品,耳環、胸針、戒指,這些東西象徵一度的美麗。而母親早已鎖上那些記憶,對女人而言,青春短暫一如過眼雲煙,她們的生命歷程注定是要在不遑修飾的匹婦生活裏方能見真章。
伊家是講究人情世故的傳統書香門第,身為六大房中三房長媳的母親若要事事周到,肩上的擔子不可謂之不重。而由於村子裏住的幾乎全是同姓的族人,日常生活裏所要招呼的親戚特多,母親其實是嫁給了一個村子而非一個人。伊時常挨著母親聽她講述村子多彩多姿的歷史,在一飽耳福之餘,伊也深深感受母親對這樁婚姻的投入,否則她何以能將村頭村尾的諸多家事娓娓道來?在母親身上,伊的確見識了「生是誰家人,死是誰家鬼」的情義。
母親僅有小學肄業的教育程度,日常談吐中,她的遣詞用字總是錯誤百出。但她亦有自己的一套「學問」,母親的腦海裏紀錄了釵h的民間禮俗、鄉野傳說、趣聞諺語……,就探求古早的時代風貌而言,她倒不失為是伊請益的活字典。
或者是有感於未受過完整教育的遺憾吧!近幾年來親近佛門的母親時常透露她來生的願望便是成為一個知書達禮的人。啊,來生……伊願母親終結善果,但若以因果論之,今生今世,子女莫非亦是她的「宿債」?
大學畢業後,伊到外地工作,兩年多後,伊有機會調回家鄉服務。回家的前一晚,因大部分的同事都去參加自強活動,宿舍裏只剩伊一人,母親得知情形後竟立刻起程為的是陪伊過夜。這一趟車程約有兩個鐘頭之久,母親神經質的個性一向令伊十分頭痛。
伊向家人問清楚母親所搭的車班,算了算時間,便提前步行至機關附近的站牌處。此舉終於使得二人的角色有了轉換,伊首次成為一向是由母親所扮演的等候者。
夜晚的車陣如緩流,一部車一部車逐漸過去,伊所盼望的公車遠遠而來了。母親看到伊可是意外又興奮,母女倆慢慢的走回伊所寄居的宿舍。
回鄉以來,不知何故伊的身體一直不適,尤以牙齒的情況最為嚴重,經過醫生檢查的結果有四顆牙齒必須套上假牙。
一日下午,伊照醫生指定的時間前去做齒模。工作才進行了沒多久,母親便出現了,伊早料到她因不放心定會隨後跟來,她免不了又要對醫生囉囉嗦嗦的拜託一番才走。
「你們母女長得還真像!」母親走後,醫生對伊說。
不錯,這話很多人說過,但醫生有所不知,伊先天脆弱的牙齒其實亦得自母親的不良遺傳。啊,生命果真如此複製?伊與母親果真受制於相同的命運之神?
伊不得不深思所謂「血緣」的意義。在半是形勢(搬回家住)、半是自覺的情況下,伊與母親遂發展出較之以往更形親密的關係。
父親穩重一如泰山,母親則似游走的風無所不在,每每在伊埋首於書中世界時,母親便會突然出現,將茶水、點心往伊桌上一癒A強逼伊吃下去。之後復佔據伊的大床,將布、尺、剪刀、針線攤了開來,自得其樂的做起裁縫的工作,那是她自少女時代持續至今的興趣。
「甲我穿針。」
母親因上了年紀,視力減退,時常要伊代為穿針引線。
母女倆聊著聊著,而在母親移位到縫紉機前之後,談話仍隨著縫紉機踩踩停停的聲音而時斷時續。
入夜九點半後,客廳形成最溫馨的空間,看電視、吃消夜是伊與母親久已習慣的共處方式,而其他的時候,母女倆亦逐漸的以淡品尋常飲水的生活滋味為樂,趕赴一場百貨公司的換季大拍賣;夜市裏挑揀廉價的蔬菜水果;黃昏時分的隨興散步;休假日回村串串門子……。
相對於父親在伊成長過程中所給予的積極且知性的拉拔,伊與母親正以一種低調的生活方式,一點一滴匯聚屬於彼此共同的回憶。
母親誠然只能婦道的說教,母親誠然是無法探測伊的內心世界,母親的天地裏從來只有丈夫與孩子,伊如何能向之訴說外界的風風雨雨?
啊,她從不識深奧的東西。她的注意力只在一些浮面的事情上打轉,她依然在發現伊的衣服沾上不明污點時,定是一番大驚小怪;她依然憂心伊的身體狀況因而以干涉飲食起居為己任;她依然習慣以一套老掉牙的價值觀衡量伊的所作所為。
而愛依然如潮水不盡,母親終於決定翻身起床,一邊又忙著吩咐伊起來吃早點:「昨漣A講想愛呷飯糰,我已經買轉來呀,緊起來趁燒呷。」
來源:更生日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