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7-24 20:40:26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台北不是我的家(3之2)◎天行

【藝文賞析】台北不是我的家(3之2)◎天行
 
 刊載日期:2008-07-24  
 

 十三歲那年,阿姨住進家裡來,是爸爸吩咐這樣叫的。
「妳們看,」巷口開雜貨店的趙媽媽說:「從前于太太多體面哪!現在這個婆娘,哎呀呀!我看,少說也有六十公斤重喲!」
「可不是!從前于太太那雙臂膀,像水蔥似的,嫩得可以掐得出水來喲!」
「現在這個……,哼!那胳臂,我看和老王豬肉攤上那條前腿沒兩樣!」
幾個女人聚在雜貨店門口,交頭接耳,爆出一陣笑聲,笑得混身亂顫。
「不過,說真的,」方媽媽說:「不知道于先生怎麼想的,到底圖她什麼?」
「誰呀?于先生啊?」徐媽媽接口道:「別的我不知道,老于呀!就住我們家隔壁,天天喝酒,能有個什麼出息?家裡恐怕還沒隔夜米呢!」
「對啦!他家小孩不是常在你們家吃飯嗎?」
「吃飯也沒什麼,不過添副碗筷罷了,倒是小孩子心裡不好受。」
「哎呀!」方媽媽打岔說:「我是說老于啊,不知道圖那女人什麼喲?」
「還不就是……」趙媽媽雙手在胸前比劃一下,幾個女人又笑得震天價響,頭頂上的樹葉,似乎也隨著笑聲飄了下來。
子歸揹著書包,從巷口走過,黃昏的夕陽在身後,瘦長的身影在柏油路上一步一步地向前移,看到自己的影子走進樹影裡,先是頭不見,然後是身子、腳,最後整個人就被樹蔭吞噬。
一個悶熱的夏天夜裡,子歸淌著一身汗,蜷在木板床的草蓆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老舊的大同電扇,裹著一身油垢,有氣無力地繕衈Y,穡鴠秉銦A喀一聲,才徐徐向右邊轉回來,轉到盡頭,又喀一聲,遲緩的向左邊瞼h,而這般辛苦工作的結果,吹出來的仍是溫熱的風。
可是,最讓他難以入眠的,卻是隔著三夾板隔間傳來的種種聲響,木板床「嘎吱……呀……噫……」的呻吟聲,男人濁重的鼻息,女人輕微的喘氣,靜靜的夜裡,他聽得一清二楚,好幾次,他試探著下床,伸著腳摸索床下的拖鞋,卻又縮回來,會看到什麼?鄉里上的種種傳聞?還是男孩子群中,口耳相傳的那些事?子歸一想到,心就怦然一震,血液往臉上衝,掙得滿臉通紅,每次,當同學們在傳儘漕悎氶A他總是抑制住自己那股想一睹的衝動,可是,卻無論如何也壓抑不了臉紅與心跳。
終於,他套上了拖鞋,可是卻一再告訴自己:「我不過上個廁所。」這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理由,廁所在房子的最末端,要經過隔壁房間,他心裡知道的。
房門竟然只是虛掩著,子歸走到門口,發現自己的兩腿在打顫,兩個膝誘ㄕ菪D的就要撞在一起,不能再走了……他告訴自己,可是,這時候他已經不再是自己,只是一個被好奇操縱的木偶。推開門,湊上眼睛,他看到│夢魘!
子歸捧起水,往臉上一潑,抬起頭,看到鏡中的自己,滿臉的水,還有瓷C
已經看得見圓山飯店,一個中國式的小火柴盒,被一條灰白色的大蛇緊緊纏繞著。
「多久沒回來了?」他看著小窗外的景物,靜靜的想。「NO SMOKING」的紅燈亮了。
從十四歲開始,他就天天想著逃離那個家,那個陰暗、潮濕、霉透了的地方,不是想逃開爸爸,是阿姨!不!是她那肥胖的身軀,也不是!是那個可怕的夢魘!每到了晚上,躺在木板床上,他不敢轉身,不敢移動,只怕身下的床會倏地呻吟,他不敢閉眼,不敢入睡,就怕夢魘會一把攫住自己,他就窒息在裡頭,再也出不來!
他一點辦法都沒有,白天上學,放學後,在圖書館裡躲著,唸書,直到打烊,這是唯一能讓自己不回家的藉口,終於,他發現,這也是逃離這個地方的唯一方法。
考取大學之後,他隻身南下,連寒暑假都藉口打工,不回台北。家,對他而言,只是一個符號,一個填戶籍時的門牌號碼,畢業之後,靠獎學金出國,到了異地,竟全然失去目標,不知所措,唸了一年,獎學金全沒了,當年教授口中最有希望的物理學家,居然在美國的曙U混了這麼些年,只有他自己知道,驅策自己唸書的動力,只是一股想逃的慾望而已,一旦失去了,就一切都完了。
逃了這麼多年,終究還是要回來……。
「留學生啊?」海關人員翻著他的行李,不經意地問道。
子歸點點頭,又搖搖頭。
「第一次回國?」海關的人狐疑地抬起頭來看他。
他才鄭重而肯定的點了頭。
全都不一樣了!計程車停在一排公寓前面,司機轉過頭來對子歸說:
「就這附近了,你自己找找看!」
「好,謝謝你!」
真的不一樣了,爸爸來信說,眷村要改建,需要一筆錢,他寄了些回來,心想不過翻修屋頂,糊糊牆壁罷了,再了不起,整整巷道的水泥路,可是眼前這排房子,五層樓的公寓,外牆貼著白色的小口瓷磚,在陽光下還閃閃發亮,反光得刺眼。
子歸手裡捏著一個地址,沿著巷子,一路尋了過來,一長串的地址中,只有「臺北市」三個字是熟悉的,這個地址已經不具有任何意義。
「應該是這裡了!」他仰起頭,用手搭了個小小的遮陽篷,看那應該是他家的四樓。
「你找那位?」
子歸轉身看到身後的婦人,「請問,這個地址是不是這裡……」他正要拿出紙條,突然認出這個人:「妳不是徐媽媽嗎?我是子歸啦!」
「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是子歸哦?是你哦!那你從美國回來了噢?啊!怎麼還是那麼瘦?在美國也沒吃胖一點!人家趙太太的兒子,你知道,就以前在巷口開雜貨店的那個呀!人家去美國回來,噯喲!跟吹了氣的氣球似的……」
子歸只尷尬地笑著說:「變了好多,都認不出來了!以前那棵樹也砍掉了!」
他也真是瘦,從小就跟一根棍兒似的,長大了,也是只長個子,不見長肉,光一個骨架子,撐起身上的西裝,勉強像個大人的樣子。
徐媽媽搶著替他拿行李,他趕緊接過手來:「我自己來!」
「你先到我家,拿了鑰匙,再回去,先休息休息,那麼大老遠的回來,家裡也沒人招呼茶水……」她一面在前頭帶路,一面嘮嘮叨叨,子歸在後邊兒跟著,恍恍惚惚,也沒能聽真確。「……那時候就寫信叫你回來,也沒回音……送進醫院,快得很,才三天哪!就沒氣了,連電報都來不及打……真是,就差這麼一口氣,就一個天一個地的……,你爸爸其實人還不錯,沒想到死得這麼孤獨……」
公寓的樓梯間窄小而沒什麼光線,子歸拿著鑰匙拾級而上,鑰匙在手上,叮叮噹噹,冰冰涼涼,總覺得不太真實,他愣在鐵門前,把弄著一大串鑰匙,不知道從那一支開始。
一個婦人,帶著小孩從五樓下來,滿臉疑問的盯著他,他一抬眼,打個照面,笑容正要浮上,卻只看到她漠然的背影,一階階的下沉。
推門進去,撲鼻而來的是一股臭霉味,午後的陽光,穿過塵封的玻璃照進來,細小的灰塵,在亮眼的陽光裡飛舞,一個個急奔亂竄,彷彿他這個冒失的入侵者,干擾了他們的遁世生活。
「應該才空下來個把月吧?」他想,推算父親住院、過世的日子,不會超過兩個月,可是,這房子竟荒蕪得像死城,空洞而寧靜,到處是灰,好像已經被丟棄了好幾世紀。
子歸順手打開一個房間,木板床安靜地躺在靠窗的那面牆下,衣櫃面對著床站在門邊,是他從小看慣的那個,小時候,會偷偷跑進去躲,一待就是一個下午,沾了一身樟腦味出來。
打開衣櫃,裡面傳來一陣熟悉的氣味,多久沒聞過了?他自己的衣櫃是從來不放樟腦丸的,翻弄著裡頭的衣服,藍色的長袍,是他還在台灣時就有的;淺灰色的西裝,是爸爸參加他畢業典禮時穿的,其他,不認得了,想必是他出國後才添置的,也閉O出國前就有的吧?反正,他向來就不熟悉,對爸爸的衣服也好,對這房子、這衣櫃也都一樣。
他和衣躺下,一聲長長的呻吟,伴著揚起的灰塵,嚇了他一咷,陽光冷冷的照過來,一切都冷的,床,被,還有他的心,陽光也暖和不了。
他想著身下的這張床,從小看到大,生命就一道道的刻畫在床上││童年時媽媽的死,十四歲的夢魘,到他離家、出國。(3之2)※
 

來源:更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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