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7-30 18:50:10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閱讀小說 筏

【藝文賞析】閱讀小說 筏 
<閱讀小說>

◎陳淑瑤 圖◎蘇意傑


颱風警報塞在石牆間的收音機裡播了一遍又一遍,彷彿在幫它催生。早晨太陽依舊升起,清爽的風吹開浮雲,未見吹翻瓜藤,人們照常上午採瓜,中午午睡。但是黃昏不到風雨已撕破臉地急欲將人們統統趕回家。颱風要來,必然會多採些瓜回家,看情勢不對,阿爸做了最壞的打算,召集孩子再採一遍,將近七分熟的瓜都讓它們上來了,只是不想說,現在採是死,明天後天採也是死。

梅溪叔搭中午的飛機回來,訂製的膠筏昨天已運抵廟口,眼看下不了水,便尋到田裡來,阿爸要他幫忙將兩簍絲瓜挑到車上推回去,順道去把海邊的船挪上岸,而他們要再採一牛車瓜,連同牛一起回家。他再度來到海邊,已有幾艘船趴在岸上了。江海全滿,且變了色,嶼仔只剩斗笠狀的岩礁露在外面。那船浪蕩搖擺,風雨盡打在它身上,他怎麼不認得,明明是老船,卻塗抹得鮮藍雪白,像老娼婦下海般看得人悽涼。他涉水及膝,船雖不遠,估計到那邊水都要淹上胸口,打了退堂鼓,轉身要走偏看見他嬸仔來了。

南風雨迅速打溼前庭,阿母帶頭,把擱在前庭壁邊的瓜緊急移入大廳,喧嚷聲吵的是各運各的快還是接力快。阿媽手抓著斗笠,也不進門即繞道後院巡視,喚她數聲都沒回應,秋暖使力推上門板之際,硬闖進來一個人,開口就是:「買命喔!一條少年命!早不返慢不返,揀這好日子,船未落水人就先落水……」梅溪叔手上兩瓶酒往水缸上擺,扭開水龍頭直往身上沖,「新船都入港了還在管那隻老船,隨緣啦!欲流浪准伊去,我是依著嬸仔,直直欲衝至海落去,那隻船也值得汝,有聽到沒啊?嬸仔?我遇著恁喔,沒法度,拿衫褲來我換啦!」

風勢強勁,天井潑進來的雨,過水庭也坐不住了。大廳內擠滿瓜,桌椅擺不進來,阿爸和梅溪叔只好就著秋添寫功課的小桌椅喝起酒來。秋添也坐下來,說:「這粒颱風有夠大,偌開學才來就好。」遲未等到新炒的下酒菜,叫秋添去看看,過來說:「沒雞卵了,剛才打兩粒,兩粒都有形,現在在煎魚。」阿媽聽了就念,撿雞蛋不看,打蛋也不看,不然也拿回去給母雞孵。梅溪叔突然想起他自高雄帶回來的「善肉」,說得是多珍貴稀罕,是他海關朋友送的日本魚,獎賞一百塊叫孩子們去找姆婆拿幾尾來煎。他們哪肯。念在剛才害他一身溼,阿媽不顧阻擋搶著去拿,並說:「才不是為著這隻歪嘴雞,不用返去跟恁阿母講一聲,叫伊扣扣等,出去像丟掉,返來像撿到,呷到三十幾歲還是這形,橫直我這身軀還溼著!」

去了將近二十分鐘,梅溪叔就自責了有二十分鐘。抱著六尾魚一把荔枝,佩媛又塞兩根蠟燭在口袋,說:「以前都是找我討蠟燭!」回到家摸上過水庭狠摔一跤,梅溪叔趕緊來扶,說:「阮這個嬸仔!頂世人不知欠這子孫仔的債欠多少!」阿媽揮開臉上的雨水和頭髮說:「夭壽!這風敲一眠,瓜仔就收了了啊,才賣看有十遍沒,連肥錢種錢也沒回……」梅溪叔拍拍她的肩膀,「唉喲煩惱這,咱這天公兒,驚啥?這坐,等靜子煎魚汝呷,這種魚保證莊仔內無人曾呷過。」

秋香點根蠟燭拿著,站在瓦斯爐邊照看阿母煎魚,灶口燈泡壞了,而非停電,聞到一股果真是異國的腥香,探向鍋底,黑梭梭六條排成長筏,「這啥魚足醜,一定沒咱的青嘴仔蝶婆仔好呷。郭秋添!剝荔枝來給我吃!阿母汝會頭暈來?我聞著頭暈暈。」阿母說:「一支蠟燭搖來搖去,頭哪會不暈。」

天井水高漲,白色紙船遭遇暴風雨搖搖晃晃。秋暖涉水過來,彎身撈起被擊垮的紙船,秋暖就愛穿斗篷,把一張帆布披在肩上,這下雨水自頸項兵分兩路朝髮叢脊背上攢,屁股後面全溼了。剛洗完澡又如淋浴般,秋蜜笑她白費工夫。她上岸邊甩斗笠邊罵:「哪像你們這些髒鬼!郭秋添!再笨一點,還折紙船丟進去!阿爸!水淹起來啊!」阿爸有酒有酒伴哪裡肯動,指派秋添拿蟳勾去把天井的流水勾一勾通一通。秋蜜指給秋暖看,水缸邊還浮跳著一葉白筏,年初阿爸抓的那隻巨無霸墨賊身上的木屐船,雖然載浮載沉,看起來強壯多了。秋暖拿來蟳勾竿子和繩子,綁了綁,突然丟開,抓起帆布一遮就往雨裡衝,秋蜜說:「撿那個做什麼?那個那麼大又游不進流水孔!」秋暖說:「多撞水缸水孔幾下,不會碎掉才怪!」

屋頂的水滾滾溜滑梯下來,秋暖回房趕忙拿些舊衣服把鄰梯的窗子塞牢,剛換好衣服,背後又被滴溼,懷疑是頭髮的關係,可是膝蓋也溼涼的,湊近看,床榻的草蓆沁了一塊,仰臉守侯,頭頂上一顆大水豆直落下來。八成是那夜錦程踩裂的屋瓦滲進水來。不想聲張,出來外面拿隻碗公,約一分鐘涿落一滴。阿媽聽了秋蜜說趕來抓起碗看,愁憂的事又添一樁,說是打有這屋子還未曾漏過一滴雨,去阿媛他們那間房睡吧。秋蜜說:「那已經是阿叔的房啊!」

漏水正對床中央,秋暖移來小桌,將接水的碗墊高,又翻出衣箱內的蠟燭,等著停電。把腳放上木屐船量量,幾乎比她的腳大一倍。出去和他們說話無趣,聽他們說話也無趣,這時就想要有支電話,可以和朋友整夜聊天。回房看碗公已經裝滿水,將水倒入預備在床上的臉盆,盆底的木屐船應聲浮起。遲遲不停電,到灶口拿火柴,盒內火柴用到一根不剩,跟梅溪叔借打火機來點蠟燭,燭火一照,梅溪叔彷彿這才看見她,「喔,阿暖也這麼大了!那陣才一匹仔兒,伯公一碗高粱當水飲,記得未?」滴兩滴紅蠟油在水碗旁,黏立起燭火,想到「水深火熱」「水火無情」「水火不容」這樣的比喻。也在木屐船上滴兩滴蠟油,白底紅點看得不雅,用指甲去摳,一摳就上來了。●

自由時報-97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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