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父親
【藝文賞析】父親
2008/8/8 | 作者:駱以軍
這樣不屈服於生命本身真相的平庸瑣碎,而將自我朝一人性較高貴可能之朝上踮足,一生不讓自己變得自私、歪斜、陰暗的敞亮形象,反而在父歿多年,且我年歲愈長,愈體會為人處世之難。
有一部許久以前的港片叫《新難兄難弟》,飾演兒子的梁朝偉非常瞧不起那個成日把「我為人人,人人為我」掛在嘴上的,梁家輝飾演的父親,待他穿梭時空跑到父親年輕的時代(有意思的是,劉嘉玲演年輕少女時的他母親),才以平輩視角,慢慢體會這個從年輕時一路被人背叛、欺騙、倒債,卻仍能不改其對人「信任」此一價值之堅持的父親,是多麼珍貴、可愛、偉大。
我的父親過世已四年,事實上在他過世前三年,即因小腦中風而癱倒臥床不起,由我可憐的母親照顧、擦澡、餵食、唸故事給他聽。而在他中風之前的幾年,即因阿茲海默症(這是我們在他轟然倒下後,才從醫院腦斷層掃描底片中,理解他的大腦早已萎縮至原本三分之一大小)變得臘遢、嘮叼,像小孩般沒安全感與現實脫節。(圖/曹振全)
所以,可以這麼說,在我父親生命最後十年的時光,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完全和童年、青少年,乃至青年時期離家種種回憶中,那個高大的,像神物般獅子鬃毛散放著耀眼光芒的父親形象,差距甚大唉。
那時我經濟猶困蹇,卻心懷寫出偉大小說之遠志,結婚、生子、生活壓力排山倒海而來,對於突然逐形萎縮且向我偎靠過來的父親,非常不適應。印象裡他每天會打電話和我講一、兩小時我從小聽過至少上百遍的,類似「我為人人,人人為我」這樣的陳年往事,有一次我為自己真實世界的繁瑣、傷害、壓力弄得疲憊不已,索性殘忍任答錄機轉帶著,不拿起電話。他竟就那樣自言自語,對著沙沙沙磁帶轉輪聲的機器,說了一個小時的話。
有一次他告訴我,那天他到永和中興街的郵局領包裹,不知怎麼就滑了一跤。人潮往來的郵局竟沒有人來拉他一把,而他像朝天金龜蟲躺在地板掙扎半天,始終爬不起來。這件事對他的打擊似乎甚大。另一次是他去參加以前一位學生的書畫展,老學生們起鬨說駱老師是大書法家,就著現場長桌有筆墨宣紙,請他寫副對聯,父親是個愛熱鬧的人,雖也推辭了幾句確實久未拿筆,終還是開心捲袖懸腕揮毫起來。結果竟然有一字忘了怎麼寫,(我不知阿茲海默症初期患者的腦中是如何一個光景?)拿著筆一群人尷尬地愣站在那兒,似乎還用毛筆將寫錯的那個字塗改了幾筆,而那幾個從前他極疼愛的學生,也無人出來打圓場,任他將那出醜的沮喪延伸著帶回家,且之後這群學生便不太和他聯絡了。
那是他獨自一人面對的,屈辱、衰弱、孤寂如衰老爬蟲類哀傷夢境的其中一、兩幅超現實畫面。
從小到大,父親最愛對我們說的橋段,便是他父親我祖父,如何在南京長江上的江心洲上賣豬肉,過年時窮人家買不起肉,來央求他:「駱大爺,新年孩子家嘴嚵,想賒點豬肉包元寶。」我祖父二話不說,「多少?三斤哪夠?五斤。」肉案上手起刀落,我父親說那些未因賒肉而受到屈辱的窮鄉親,真正是哭得滿臉淚汪汪,我父親十四歲那年祖父過世,一窮二白什麼也沒留給孤兒寡母。我父親跟著他大哥披麻戴孝拿著一大本陳年帳簿,整個江心洲一家家收帳,人們說:「駱大爺一生仁義,我們不能對不起他。」如此收到的銀兩,竟買了好大一片田地。
我父親亦曾因路見一流氓當街毆打一老人,出言勸阻,而被捅了屁股一扁鑽;亦曾因執教學校校長污了清寒獎學金,在校務會議上痛陳抨擊而被解聘,失業一年;記憶中我們小時候每年除夕夜,家裡總會出現一些腔口陌生的大哥哥大姊姊,後來才知道他們是父親學校的泰緬馬印僑生,父親自己深刻感受孤自離鄉,每逢年節愈易清寂感傷;父親過世後,母親一次笑著回憶,她嫁給我父親的前幾年,好幾次是標會加銀行貸款,只為了幫他那些當初一道逃難來台的光棍哥們,結婚、救急、買屋,乃至不知原因與用途的借貸……
這樣的「我為人人,人人為我」,這樣不屈服於生命本身真相的平庸瑣碎,而將自我朝一人性較高貴可能之朝上踮足,一生不讓自己變得自私、歪斜、陰暗的敞亮形象,反而在父歿多年,且我年歲愈長,愈體會為人處世之難,才愈來愈鮮明、溫暖,且百感交集。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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