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物史與心史》來穿越彩虹
【藝文賞析】《物史與心史》來穿越彩虹
2008/8/27 | 作者:楊佳嫻
向晚,你開車載我馳過汲水門大橋,遠遠指著對過。是青馬大橋。那時仍有一點生疏。雖然通過了六十七封電郵。雖然在行前,商量了許多事情,包括是否帶泳衣與球鞋,唯獨沒有說好如何在香港機場大廳碰面。雖然,在人群中仍僅憑著一點甚麼,突然認出彼此,金風玉露一相逢,你順手接過我的旅行袋,我與你並走著。過去有空間阻隔為屏障,可以恣意地寫,熱烈地說,現在連貼肩都不敢。隱約我們張貼過自我的風景,又不確定對方讀到了甚麼。
青馬大橋連結青衣與馬灣,正是一九九七年春天落成,柴契爾夫人主持開幕。這是最後的禮物。香港多海灣,多水霧,多人聲,魚族的夢是摻著霓虹反光,赤條條,刺激的,流麗的。香港人不斷蓋跨海大橋,把一個一個海灣連起來想。島與大陸將愈來愈靠近。這是一個消滅海的龐大工程。將軍澳大橋,昂船洲大橋,珠港澳大橋,以後從赤鱲角到珠海,風馳電掣,如履平地,風浪亦只是布景。啊這些人工的虹。
第一個假期,也就是最後的假期。短短幾日之內,也許是要彌補這注定的短暫,我們經歷了溫和的夜晚,曾被暑氣攫獲,也曾收起傘,清冷的你寫過的海灣路燈下一同仰臉讓碎雨蓬轉飛散如古典的雪,滲入我們的頭髮與緊握的十指。把你的香港一次看過--沒有黃大仙廟,我們太驕傲,不預備信任任何超自然;迪士尼樂園那時候尚未完成,海洋公園太歡笑了亦不適合我們。我們去了又一城,只為了看電影,為了你愛吃冰淇淋。
日後追想,其實第一晚你領我穿越的,是一座弄錯了時間的鵲橋。燈火抹過車窗,窗外景色支解融化,不斷被拋在我們後頭。如同那些以濱海大城為主要視景的電影,俯角拍攝汽車奔馳大橋的畫面,橋架高高撐起,天梯一般理直氣壯,然後,鏡頭逐漸靠近,緊緊跟隨著其中一輛,進入車內,一個亂髮飛揚的女人或墨鏡遮去大半臉的男子,永遠都是焦躁,不耐,拚命想離開甚麼或正趕赴不怎麼令人愉快的甚麼。可是,香港第一個夜晚,我們好像擁有用不完的時間,站在愛情邊緣,感覺風的力氣,全身是玻璃水瓶快要傾倒,下一秒鐘就會把全部潑灑在對方身上,粉碎也要一起。那時候並不知道,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彩虹之恐怖不在於美,而在於形成信仰卻終究消逝,眼可捕捉觸手卻只是虛空。手放開了,忽然就隔閡在銀河兩岸。
那是人生最可資紀念的夏天。無限的期待,無限依依,然後是眼淚,是指責,是下定決心,是激情老去,斷然在泥濘淹沒足踝之前。是我鍾愛的詩人楊澤寫給早逝小說家黃國峻的〈輓歌〉:
俯視人寰,你發現仲夏
午後的暴雨,業已從海天之際
消失無痕。自我的
迷宮:寂寞的斷崖,還有
絕望的深淵,莫非都還是
一時幻象。
悲傷,沉思,且微笑著
難道你已了然於胸--
愛情,乃是一恐怖的彩虹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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