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阿尼默

花蓮的空氣？阿雄站在旁邊也不免皺了一下眉頭，空氣怎麼賣哩？你好像用餘光看到了阿雄的眉頭，隨即補充說明：「對啊，我們花蓮的空氣世界第一，比氧氣還好用，少年仔吸了有智力，老人吸了有活力，女人吸了有魅力，男人吸了真正有夠力，為什麼不能賣呢？我特地去訂做了楊惠珊琉璃工房的水晶瓶，春夏秋冬，一年十二個月，每個月的空氣都有特色，瓶子都不一樣，你看，買回去擺在客廳水噹噹，寶島花蓮的空氣喲，看著就舒服，聞了更爽快，是不是？這主意還真不錯，你們說對不對啊？」

你看起來很得意這個有點調皮的點子，就像馬路上一些當舖廣告寫的「萬物皆可當」，哎呀，多麼有氣魄啊！萬物皆可當，那我們就什麼都可以賣，石頭可以賣，土地可以賣，空氣當然也可以賣囉。這叫做文化產業啦，也就是把產業穿上一件帥呆了的文化夾克的資本主義技倆。文化夾克怎麼穿？就是說故事嘛！法國的葡萄酒不就說了一拖拉庫的故事才賣得那麼好的價錢，我們不會去編一點花蓮空氣的故事嗎？從前從前有一對相愛多年的戀人，有一天，女方發現自己得了直腸癌，兩人驚慌哀痛之餘決定到花蓮做最後一遊，沒想他們才一走出車站，竟發現這裡的空氣……這裡的空氣怎麼了？接下來不就有幾百個故事可以這樣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了嗎？

你在台上繼續滔滔不絕地說下去，說過了大秀場、大賣場，接下來你要說的是大賭場。講到「賭」這玩意兒實在就學問大了，它不但是萬惡的淵藪，它更是金錢的淵藪，哪裡有賭，哪裡就有人輸到跳樓，可也一定也有人贏到蓋大樓。世間事就看你怎麼看，橫看成嶺側成峰，賺錢輸錢大不同。當今天下，除了拉肚子，還有什麼比拚經濟更急迫的事呢？開賭場這種事，早上不做，下午就會後悔，花蓮依山傍海，美美的風景勝過蒙地卡羅跟澳門千百倍，這裡不賭，要到哪裡賭呢？

「各位鄉親，接下來乎各位賺錢賺到心涼脾肚開的來了，什麼東西呢？簡單講，賭場啦！有人說唉喲夭壽喔！賭場你也開喔！騙肖，講那什麼瘋話！來，在場的每一位，沒買過樂透的舉手，有沒有？喔，那邊有一位舉手……什麼？……腋下癢喔？你嘛好，手舉那麼高是要抓粉鳥嗎？……沒有嘛！大家都買過樂透對不對？樂透就是賭博啊！政府做莊啊！說是做公益，做公益也一樣是賭博啊！伊可以賺錢，我們為什麼不能賺？我告訴大家，這賭場的學問可大了，各位知不知道，我們台灣已經有人在美國念到賭博博士了，賭博也有博士可以念，你看這裡頭學問有多大，這不是那些頭腦康固力的人可以了解的啦。」

你臉上這時浮現出一道從容不迫的神情，通常你在擁有高度自信時都會出現這種討打的樣子，這種表情所帶來的後果是禍是福難以預料，但它表示你的內心目前處在一個亢奮的狀態則無庸置疑，果然，你立刻就high了起來。

「講到這間我心內就歡喜，人家說開餐廳不怕大肚漢，我們開賭場就不怕錢多郎，只要有這間大賭場，各位鄉親啊，西部那些肖錢的人、有錢的人，不用蘇花高啦，伊用自己的兩條腿，三更半暝爬都要爬過中央山脈來我們『藍色的夢』大賭特賭，我只想到那個畫面就會笑到流口水哩。跟各位鄉親報告，我們整間賭場用藍白兩色設計，有那個歐洲希臘的風格啦。本來就是啊，我們立法院到希臘考察，我看了半天還是覺得我們的台十一線比它漂亮，現在機會來了，以後是他們歐洲的阿凸仔來我們花蓮看海賭博，錢給我們賺，這樣才對啦。那藍白的大廳鐵定讓人家一走進去就爽，不管看到二十一點也好，百家樂也好，角子老虎機也好，或是骰子啦，輪盤啦，保證就會以為來到愛琴海的豪華遊輪，所以就賭興大發啦，福氣啦！來這裡賭就對啦！我們現場有各種專業人員提供服務，食衣住行育樂統統有，吃喝拉撒的不說，各位，全世界賭場我們首創有駐店心理諮商師，就跟國父首創《五權憲法》一樣，我們也是全世界單草一個，獨有的啦。他們有什麼用呢？哇，這學問又大了，伊可以替大家壯膽，帶給大家信心啊！這些心理諮商師不是開玩笑，個個不但精通國台客英日文，有的西班牙文還可以寫詩哩！客人賭贏的時候需要他，賭輸的時候更需要他，大家有緣來相賭，贏了做公益，輸了做功德，跟心理諮商師聊聊，世界就變得很圓滿，這是我們藍色的夢的大創意，感恩啦！」

你愈來愈覺得自己跟牧師一樣在散布福音。天國近了，所有勞苦的人即將來到一塊休憩的樂園。我們後山苦哈哈的子民啊，長期以來政府給我們的，雞蛋沒有，雞屎一堆，做得比別人多，賺得比別人少，我們難道天生是二等的人嗎？沒關係，你激動地高喊：「無人疼，自己拚！」這句押韻的閩南語立刻在現場引起廣大的回應，台下幾個不知道是不是你布樁的男子也用雄渾的聲音喊著：「無人疼，自己拚！」，「無人疼，自己拚！」悲情中夾帶著希望，啊，這不就是你這場布道大會所要的氣味嗎？

一陣嘶吼聲中你繼續大聲說出藍色巨蛋的最後一個蛋黃：「各位鄉親，我們大秀場、大賣場、大賭場統統有了，統統有了！那我們還需要什麼呢？」你稍稍收起討打的神情而顯露出帶有一絲莊嚴氣氛的臉色，像宣布將申辦公元3000年奧運那樣正經八百地說：「我們藍色的巨蛋裡會有一個將我們變成世界體壇強國的大－運－動－場。」小鍾選播的〈查拉杜斯圖拉如是說〉再度激情揚起。奇怪了，為什麼這年頭一講到運動比賽往往就變得很嚴肅？大概都是奧運惹的禍吧，這項國際比賽把運動搞得跟富國強兵成了同等級的事。唉，不就是跑跑跳跳嗎？為什麼要搞得像日俄戰爭一樣？你看阿富汗女子一千五百公尺選手包著頭巾出場，不也跑得挺快樂的？雖然她的速度整整比保持世界紀錄的中國選手慢了一倍。

你當然不會這樣想，更不會這樣講，你其實是以中華奧會主席的架勢發言，你說：「北京舉辦奧運，我們台灣也要迎頭趕上，這粒藍色巨蛋裡的大運動場便會是一個最重要的起點，那裡面有什麼呢？首先跟各位報告，因為我們花蓮靠海嘛，所以我們有一個世界一流的游泳館，就叫做水五次方，比北京的水立方還要多兩次方，你們說這樣好不好呀？」「好啊！」「好喔！」「好！好！」此起彼落的叫好聲呼應著你感人的民族情感訴求，這回民眾好像聽到一個比秀場、賣場、賭場有健康概念的構想了，你接著說：「除了這棟水五次方，我們大運動場裡還有一棟比北京還炫的綜合運動館，叫做『蜂巢』，你們說，酷吧？」

你的語言悄悄變年輕了。酷吧？蜂巢比鳥巢酷吧？「這個蜂巢能做什麼呢？各位鄉親，你不必問自己能為蜂巢做什麼，讓我先來告訴你，蜂巢能為你做什麼。它裡頭可以同時舉辦十八種國際球賽，就是十八般武藝啦。信不信？啊，我說的話還有什麼信不信的問題嗎？哪十八種？我算一算，棒球、籃球、排球、保齡球、曲棍球、乒乓球、網球、高爾夫球、橄欖球、撞球、手球、壘球、足球、合球，幾種了？反正攏總十八種就對了，騙肖，全世界哪個體育館有這種氣魄？我們把十八種球賽的世界盃拿來一起比，各國的國旗會從七星潭一根一根插到七腳川，你們說，那會有多少人擠到我們花蓮來呢？到時候你如果數錢數到手指頭掉一根就不要怪我。各位父老兄弟姊妹，我們眼光要看全世界，不是只看大陸客，大陸客的錢要賺，全世界恩客的錢我們統統要賺啊……」

小鍾的音樂又冒出來了，這回不用警匪槍戰音樂，〈查拉杜斯圖拉〉換成〈快樂的出航〉，本土萬歲！福爾摩沙萬歲！賺錢萬歲！我們要快樂出航啦！這時台上不知道是阿雄從哪裡找來的一排短裙辣妹開始高唱「今日是快樂的出航期，無限的海洋也歡喜出航的日子」，一下子氣氛便拉起來，台下有人跟著唱：「綠色的地平線，青色的海水」，你忽然覺得眼角有點癢，咦！怎麼滲出一咪咪的眼淚哩，你瞬間察覺到自己民族情感的厚度，立刻情不自禁地也跟著唱下去：「卡膜脈，卡膜脈，卡膜脈嘛飛來」，然後就全體大合唱了：「一路順風念歌詩，水螺聲響亮送阮，快樂的出航啦……」

這真是一個美好的演講結尾，再三天投票，希望今晚在場每一個人的呼吸三天之後都能化成選票。你紅著眼眶跟台下的群眾鞠躬，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啊！就這時候，你在一陣暈眩恍惚中竟看到遠遠的海平面上真的冒出了一顆巨大無比的藍色的蛋，美夢成真了嗎？怎麼有那麼好的兆頭？我思就我在，我想的就會存在，再三天投票，一切都會是真的……你在矇矓的視線中看到阿雄一個箭步衝到你身邊，你沒理他，也沒讓他理你，你用力穩住腳步，在小鍾重複彈奏的樂聲中，抓起麥克風對大家說：「來，我們再唱一遍，再唱一遍〈快樂的出航〉，來，再唱一遍！」隨後就被自己偉大的藍色巨蛋夢想感動到竟然一邊唱就一邊哭了起來……●

自由時報-97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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