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9-05 19:51:06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從無聲到有聲

從無聲到有聲

那個晚秋早晨到後院林裡去丟菜葉,枝頭地面一片燦燦金黃,忽然四下有聲,間斷不停。抬頭尋找聲源,只見黃葉飄飄墜落,一路霹啪脆響。看了多少年落葉,這才發現竟而是有音響的……

圖/吳孟芸

雪落無聲。輕巧的白色意念,寂然落下。

洛夫有部詩集便叫《雪落無聲》,是他遷居到溫哥華後的作品。序裡這樣寫初雪的意境:「這是一個驟然失去了聲音、顏色、名字和個性的世界,給人一種強烈的渾沌的美感,其中摻有一些些喜悅,一些些寂寥,一些些茫然與虛無……」

確實。我難忘初見下雪時的驚奇,看一眼就成了詩人。那幾乎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後來發現:葉落有聲。還是驚奇。

那個晚秋早晨到後院林裡去丟菜葉,枝頭地面一片燦燦金黃,忽然四下有聲,間斷不停。抬頭尋找聲源,只見黃葉飄飄墜落,一路霹啪脆響。看了多少年落葉,這才發現竟而是有音響的,比初見落雪無聲時更加驚奇了。

後來想起詩句「無邊落木蕭蕭下」。蕭蕭我一向以為就是蕭索、蕭條,這時疑心會不會也是音效。去查《辭源》果然不錯,蕭蕭也可用來擬聲!一是馬鳴聲,《詩‧小雅》:「蕭蕭馬鳴」;一是風聲,《史記‧荊軻傳》:「風蕭蕭兮易水寒」。風蕭蕭馬蕭蕭的詩句曾都很熟的,譬如杜甫的「車驎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只是那時沒想起來。

所以,落木蕭蕭確實兼具視覺和音響效果。真沒學問,早該知道的!但若是那樣,也就沒這分發現的欣喜了。

當然,那時並沒想到這麼多,只靜聽那完全不同於下雪或下雨的落葉聲。設若有人窺視,便會看見一名女子仰頭呆立,顧自微笑。

為什麼微笑?

沒有理由。或者,有天大地大的理由。

但凡在屋裡聽見雨聲滴答滴答,不管在做什麼,我總也傾耳靜聽,微笑……

此外,一段曲調,一個詞句,一抹眼神,一堵殘牆,一塊破瓦,一片投影,都可能引來同樣近乎呆癡的微笑——在驚喜中忘我了。

這種時刻,我稱做「美的遭遇」。

美的遭遇各式各樣,隨時隨地都可能撞上。

說撞上,因為通常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忽然和「它」面對面相遇。不管對象是大是小,那遭遇的規模必然龐大到鋪天蓋地,將你全盤吸收。忽然,你消失了,進入了其中。啊!你倒吸一口氣,眼睛微潮,嘴角拉開,泛起了一抹微笑。

是的,這正是你不知自己一直在尋找而不得的東西!

是的,這正是讓一切的愚蠢庸俗和白費力氣都可以忍受的東西!

是的,這是讓人遇見神進入宗教的東西!

是的,必須有這樣的東西存在,人生才有了所謂值得!

是的!是的!

而你無法預做準備,一旦遇上了便完全身不由己。

在這件事上,你並無選擇。

若你以為是由「你」主導,是你在那裡挑挑揀揀,我得說:抱歉,你錯了!

就像宇宙無能主宰自己的生滅、地球無法自定運行的軌道、眼睛無法望見自己、枝條無法不往上而根鬚無法不向下、電視機和收音機沒法決定所放送的節目,你對自己的好惡並沒有選擇。在情緒的遊戲場上,你充其量只是一具接收器,理智和意志都無關於事。仿如一陣神祕的風吹過心靈,你不過是漂浮其中的水氣,隨溫度升降而凝聚為雨霧煙雲。你並不知為什麼喜歡檸檬黃而討厭粉紅,為什麼喜歡李白和米芾,為什麼喜歡物理和數學,為什麼愛上這人而討厭那人,為什麼愛吃巧克力而厭惡紅蘿蔔。你可以編出一串理由,仍然,這堆理由只是次要的,事實既成以後附加的註腳而已。真相是,在喜歡與否這件事上,一如要不要出生、父母是誰這些事上,我們毫無選擇。

也就是,我們無法預先決定是不是喜歡、要不要感動。

我的書桌上除了電腦、書籍、紙筆、字典等外,總有一些閑雜物,譬如一隻陶杯、一張鑲了框的卡片、幾支貝殼、幾片旅行時在海邊撿來的石頭……都是我喜歡的東西。每早進書房往電腦前一坐,未必便留意到那些石頭貝殼。很可能許多天都視而不見,若竟而看見了,不是欣然微笑,便是拿起來把玩,立刻就神遊到不知哪裡去了。

還有,臥房裡有一面牆我漆成紫藍色,特意留下了大筆刷掃的筆觸,那片顏色因此有種風吹草動的感覺。我每走進臥房看見那牆便覺眼睛一亮,好像到了另一時空。

還有每年春初,番紅花破土綻放金黃或淡紫、深紫的小花,也總讓我驚喜,覺得那天跳出尋常,值得載入史冊,起碼,夠資格在札記裡占上一筆。

這樣的遭遇太多了,簡直像我是那種動不動就為美大驚小叫的人。其實完全不是,我不是唯美主義者。我賞美而不崇拜、不耽溺,基本上還是受制於知性。

只能說,我對美帶了相當程度的敏感。在最平常無奇,多數人無動於衷的事物面前,我可能已悄悄經歷了一場美的遭遇,暗自憨傻微笑。而幾乎沒有例外,我那近乎可厭的知性(是的,最煞風景莫過於知性)馬上就忙起來了,問:在我看見書桌上的貝殼和石頭時,看見的是什麼?到底是什麼因素讓我遽然心動?美的「震撼」本身,內容究竟是什麼?那過程是怎樣進行的?為什麼人會有美的感受?美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抽開人的因素,還有所謂的美存在嗎?種種古今中外多少哲學家、藝術家和科學家不斷探索,而終究無力解答的問題。

人體的曲線,貝殼的螺旋,沙丘的弧:美!

科學家面對一堆數據在幾何座標上畫出的弧形,或數學家面對複雜計算所導出的簡單等式,反應也是:美!

在佛羅倫斯時,我極想看米開朗基羅為聖羅倫斯家族圖書館所設計的一道台階,可惜正整修沒見著。後來在一篇訪問葡萄牙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喬塞‧薩拉馬戈的文字裡讀到他說那經驗:「我看見時顫抖了。」

腦神經學家奧立佛‧薩克斯小時熱愛化學,他家就在倫敦自然博物館附近,有天舅舅帶他去參觀,一見到元素週期表他馬上就癡了。以後只要有空便跑回博物館去,呆立在那一牆的週期表前,簡直就像回教徒到麥加朝拜。最後他把整牆的週期表背了下來。

薩克斯的眼神和遊山者觀看喜馬拉雅山的眼神有什麼不同嗎?和薩拉馬戈欣賞米開朗基羅的台階的眼神有什麼不同嗎?

什麼給了他(與那些數學家和科學家)那巨大的感動?那是美的感動嗎?和楊牧筆下「美得讓人心痛,讓人成為有神論者」的感動不同嗎?

無疑,美是一種感受,從感性出發。然而,美純然是感性經驗嗎?裡面難道沒有理性的成分?

也許,當事物合乎理性潛在的要求時,便產生了美感。美可能根本就源自理性,而出之以感性的方式來表現。

這裡有個古老的謎題:感性和理性之爭。

首先是我們都熟悉的,感性的內容。你有個感覺,洶湧,強大,沒法解釋。就像楊牧在〈一些假的和真的禁忌〉裡寫的:「啊,山林和海洋是永恆的,怎麼辦?」

是的,當感覺那麼強大時怎麼辦?

同時又另有一個聲音,挑戰那感覺:「然而知識是真的還是假的呢?文字莫非只是知識的眩惑!」

感動和知識。渾沌和秩序。

靈與物。美與智。天與人。

楊牧又問:「然而那雨廊下的氣味從何而來?那色彩從何而來——雪地上的花朵?」你變成了一輛往相反方向奔馳的馬車。一半往東,一半往西。

這將你分裂的兩股巨力是什麼呢?有妥協的可能嗎?

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是神夢見了人,還是人夢見了神?

在最基礎美妙的經驗面前,人總會碰見這樣難解的矛盾。

最終,需要問美是什麼這種問題嗎?這類疑問並非美感的先決條件,人並不需要這樣大張理智庖丁解牛似的來體會美。意在筆先,有如藝術走在理論前面,而美更提了一盞燈遙遙領先。誰需要柏拉圖和康德的美學理論?且看李白和懷素,歌德和莎士比亞,八大山人和米開朗基羅,以及更多更多……

洛夫寫杜甫:「儲備整生的熱量/只為了寫一首讓人寂寞的詩……」

為什麼﹖

為什麼要問?

暫時,雪落無聲而葉落有聲。悄悄也好,蕭蕭也好,就夠了。

【2008/09/05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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