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上賞析】帶著石頭去旅行 
 
  2008/9/8 | 作者：離畢華
 
  清空行李箱的時候，心裡卻是滿足的。

因為，第一，人平安；第二，像個圓一樣的從出發到歸途一切圓滿；三，清空的行李箱又開始等待下一次的被裝滿，裝著的是滿滿的希望。

旅行就像一瓶高級珍貴的香水，蘊藏了前段、中段和後段的的香氣，旅行之前，大約花去兩週的時間閱讀一些「技術性」的書籍，譬如飛機班次、機場交通、道路狀況、氣候資料，飯店資料和語言等。林林總總，有時得花上一個月，我也習慣在一個月前開始準備我的行李。

至於為何會選擇那個地方作為旅行目的地，是我一直自我探究的一個課題，經由心理層層的追索，有時會讓自我「真面目」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其中有一個環節是因為潛意識中對該國該地的偏愛，在閱讀選擇上無意識的向她傾斜靠攏的緣故，這不是「愛執」是什麼？這不又是隱藏得極好的真面目是什麼？

一干朋友都愛取笑我像個鄉巴佬出門，「一個月前，你是沒搭過飛機噢？」又一個說，「走啦，去喝杯咖啡啦，讀什麼讀啊，現在資訊那麼發達，你要的所有資料在機場通通有，別浪費時間啦。」

尤其有一次跟慧傳法師聯絡好了要上西來寺參訪，行李和禮物在一個月前準備好了、美國簽證好不容易下來了、機票到手了，連要來接機的師兄師姐的照片都傳過來了，前一晚教完最後一堂課，拗不過學生熱情又去咖啡座小聊一下，回到家捻燈後隨手按下電視遙控器，螢幕畫面正好看到冒著煙的紐約雙子星大樓！

無奈的將衣物禮品一件件從行李箱取出來，心情是複雜的，尤其被那群朋友大力的取笑了一下。

一個行李箱有多大？除非移民，要不就旅行來說，有時一只登機箱就可應付。一只登機箱有多大？五十乘三十五乘二十公分而已。如果你還要將日常慣用和喜愛的東西放進去肯定是不夠的，譬如一隻凍梨皮小茶壺、喝慣了的茶葉、素描本、畫筆顏料、年紀愈大愈需依賴的藥物罐子、一本三百頁的書、一雙好走的鞋子。這時你才會覺得，啊，原來這是「習性」呢，真是積習難改啊。尤其是時代愈進步，科技愈昌明，即便我這種「3C絕緣體」，旅行時也必帶行動電腦充電器、行動電話充電器、數位相機充電器，這些充電器體積不至於很大，重量卻像一顆顆拳大的石頭││有誰會帶著石頭去旅行？有，現下當今的人人。誰可以拋下世俗的「必備」用品用具去旅行？

帶了一堆雜七雜八的什物出門，為的就怕要用到時沒得用，尤其怕錯過旅途中好多的美景佳物與好人，曾經做過一夢，在一個黑冥的海邊，海上風暴就要來臨，眼前所見的海面和礁岸彷彿沉在一片深濃的鬱藍當中，連翻起丈高的巨浪都不再是一樹梨花的白，而如畫桌上的潑墨，這時海浪將一塊浮木沖上岸來，上面竟然清清楚楚的刻有「陳臧雲」三個字！這三個字就刻在一塊棺材板上！心想要留住這詭譎的畫面，伸手探入行囊，啊！竟然忘記帶相機！這一驚嚇就醒來了。

這個夢不會是因為嘴裡一直叨念著「記得帶相機記得帶相機」、心裡一直惦掛著「不要忘了帶相機不要忘了帶相機」而生成的荒繆，那麼，這個陳臧雲是誰？這個海邊在何處？那口棺是誰的渡舟？

南北兩隊在桃園機場匯成一團人去旅行，年紀最小的七歲，年紀最長的七十歲。陌生感大約在三十分鐘之後就消失，甚至在上了飛機之後便因座位相鄰而彼此侃侃而談││當然不是談到心坎兒的談，是砍大山的談││因為眾人所行目的地相同，大家相偕同往峇里島，啊，那是一個熱情又純樸的南方島嶼，善惡門、竹龍、惡神巴隆、猴子舞、甘美郎音樂、龍蝦、椰子、香蕉船、拖曳傘………，七天下來，大家身心都經過侉美良善的洗滌，回程的飛機上已有人擬組再遊團，信誓←←說一定要再來玩一次。當然，大家相機裡的記憶卡記憶了所有的美麗事物。

不知道再遊團有否重回舊地，想必是有，因為那是一個有眾神佛護衛的國度，那，她們的相機記憶體容積一定也從2G升級到4G或8G了吧？

有一位日籍建築師浦一也先生，外出旅行時，不管住到哪個國家的哪個等級的旅館（當然他住的大都是有星星的），不管入住時間多晚、身體多麼疲累，總先拿出隨身的超音波距離計和雷射距離計，將住房的空間、家具、擺飾一一測量完畢，成之以一張張的水彩圖，然後才得安心入睡││即便新婚之夜仍要求新婚妻子幫他拉皮尺。

對一個什麼人什麼事什麼物都慣以筆記下的寫作者而言，眼睛就是高階單眼數位相機，形留心版或許不如以臻職業病級數的浦一也先生的數據來得準確，但兩者都「暗暗享受只有自己知道的新發現」，譬如浦一也先生出版了一本兩百四十九頁彩印得十分漂亮的書，譬如我描寫峇里島抗暴歷史的詩作得到文學首獎。

同一個世界，你看到了什麼？

一只登機箱、一口棺槨、一間住家、一座旅舍、一個世界和一個極樂世界。我們一路行來，一直將帶不走的東西往我們的行李箱塞，七歲的時候或許只是一根棒棒糖，七十歲的時候或許已經塞入整個世界，百歲的時候一口棺槨可塞得下一個極樂世界？誰會願意在黃泉路上跋涉時還馱負著一袋又一袋的石頭呢？

所以昔時長嘆孤單的我愛上一個人高唱「上淜向掑梪步梜淠」的自助旅行，沒有人可以以你熟悉的語言同你聊天、迷路時沒有人可以引導你正確的方向、遇到困難時沒有人能有效的助你一臂之力，尤其是自助旅行者最頭痛的行李問題，沒有人會幫你拉行李││誰願意幫你拉一袋又一袋的沉重的親情、友情、愛情和名聲地位、錢財名車豪宅土地的石頭呢？

如果我們可以捨棄自身很難覺察而加以儆醒的愛執和習性，或許可以輕鬆來去，參加再遊團，乘願再來。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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