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閱讀小說】春光乍洩
圖◎潘昀珈 |
◎阮慶岳 圖◎潘昀珈
他進來時,後面跟著一條狗。我原先沒有特別在意,以為是社區裡的狗自己隨人入屋來,但到後來,才明白那正就是那夜陪他來那人的狗。當時,那人一直立在屋外的黑影裡候著他,我卻渾然不覺。
我第一次遇到他時,就有預感這一切不會是簡單的,儘管那時立在他身邊的那人,正是介紹我們相識的人。那人是我的舊識,而我與他就透過那人相識。
他載落我車站外的路邊,對提拿行李的我說:再會啦!我楞住地問他說:你不陪我進去嗎?他說:不了,我還有事要忙。就走了。進了車站我立刻哭了起來,躲到角落我打電話給他,問說你為何不陪我進來,我就要離去,你難道連最後的幾分鐘也捨不得給我嗎?他在電話那頭立即嘶喊起來:陪你最後幾分鐘?這是什麼?是一種儀式嗎?是宗教嗎?是一種儀式嗎?然後他接連地說了五次:是一種儀式嗎?是一種儀式嗎?是一種儀式嗎?是一種儀式嗎?是一種儀式嗎?聲音一次高過一次。
我很清楚意識到我心情的迅速沉淪,好像正往地獄深淵墜落下去,一切景象都風颼颼地畫過眼前,華麗如電影場景。我完全明白這是難以回返的路途,但卻沒有一絲力氣與之對抗或拂逆,只能任其猖狂主導。他曾經一次對我說,我缺乏的正就是在這樣滑落時,自我內在會湧現的那股正面力量,我絲毫沒有任何內在正向力量,能用來對抗生命的急遽滑落與不時會撲襲來的摧殘。
但我並不怨怪他,那人說這也就是我的致命處:「你必須醜化他,讓他顯得既惡毒又無情,所以你才不會鐘擺樣地眷戀難離。」我並不能,原因我也不能自我揭曉,也許某個程度裡,我其實還暗暗相信著他必會回頭來就我,甚至會懊惱、懺悔與低泣地乞求著我的原諒。那時,我將是重新登上華美寶座與殿堂的那光榮天使,而他也就是那另個歷劫歸來、渾身沾滿惡土與傷痕的浪子,眼淚與哀傷的神情同顯眼簾,顫抖難止的雙手則透露他心靈的無依。
我不怨怪他、我不醜惡他、我不離捨他,都正是為了等候這至終榮光時刻的到抵來。
另一次,他哭著在電話那端對我說:「是我對不起你,全是我對不起你!」我並不明白他對不起了我什麼,因他其實並未真正以行為背叛過我,他說的也許是他過往對我曾有的愛情消失的事情。但這需要道歉嗎?這可以道歉嗎?我甚且連他所道歉這愛情的真實存有,都還無法確定。我更覺得他這樣的說法,只是一種切離、告別與中止的姿態,或說是自我救贖的儀式。
「王家衛又完全相信愛情、又絕對地不相信愛情。」一度我們共看那電影時,他對我這樣說。我漫不經心回答說:「有這種人啊?那他一定很可悲了!」他說:「哈哈,並不的。他正就因為有著這樣對愛情難以抉擇的特性,才顯現出別人無可匹敵的魅力來的啊,哈哈!」「有這種事情?」「當然有這種事情,哈哈!」
那時我正沉迷於兩人間模糊曖昧的戀情,並沒有去思考這對話的意涵。現在忽然回想起來,特別鮮明清晰歷歷如真,因似乎他所描述的王家衛,就是他自己個性的顯身投影。
但其實我又曾對他說過他讓我想起來法斯賓達。法斯賓達是誰啊?是個德國導演。那他是個怎樣的導演呢?他不僅分不清愛情有無,連戲裡戲外都常弄得混亂不清。那為何和我有關呢?我也不知道,你就是會讓我想到他。然後他說:我寧願你想到的是王家衛或周星馳。
我一直懷疑他其實是個黑道。
「但是就算真是一個黑道又怎樣呢?」我也會問著自己。我從沒有真正碰過黑道(或說是根本分辨不出來),而香港電影又把他們說得很傳奇很遙遠,好像我本來就不會遇到這樣的人,也不該會和這樣的人來往的。
他一度在某小酒館裡,醉語對我說:「他媽的,我今晚就強暴你。」那一刻,我突然有著某種愛情與暴力交加的感覺,如雷與雨、火與冰,且兩者間竟難分出距離空隙,也完全無法明白我內裡止不住朵朵如花綻開的顫慄,究竟是源於喜悅還是恐懼。
然後有人對我私下說他是個騙子:「明白嗎?他的所有的錢,都是騙來的。」我的確也曾被他騙索去幾次現金,但我也不能真的說那是騙,因為他每次都會用一個物件與我交換,有些像是兩人間的買賣。譬如一次他帶給我一個座燈,還特別說明了這燈顯得神奇的典故背景,另一次他攜來一個折疊式的單車,最誇張的一次,是他想要我買一整組在誰家倉庫裡的紅木家具,那時我已對他有些懷疑,拒絕了這交易的建議,只是直接給了他一些零花錢。
我的確不該以騙子來稱呼他,因為我並不那麼無辜地全然是受害者。我一直知道這是場交易,我與他的關係本質上就是一場交易,而交易的語言就是金錢,我給他錢,他找一些東西給我,而我們都知道再下去的話,他終於將以他的身體與我做為交易籌碼,我們只是在延宕這事實顯現的日期,假裝天真地繼續做著一些不相干的買賣,迴避彼此對那終點答案的凝視。
這樣的迴避,先是帶給我莫大的痛苦。對他身體的欲求,一日強大過一日,我不知如何應對,也不知怎樣對他直接表白,但某個程度上,我隱約覺得他並無對我有著同樣強烈的身體欲求。他可以與我搏命做愛,但我覺得那底層裡,並無有著真實的情愛。兩人間的激烈做愛,他是絕對做得到的,他的確可以做得到,但我感覺他在應付著我,就如同他當初要的是我的錢,卻偏偏攜來一盞座燈,不願直接承認他的真實欲望所在。
他對我敘述他過往的一切,我統統信疑參半。唯一我願意相信他的,是他說曾經小學時在台南少棒隊當過捕手,關於這個我也其實不必相信他,但我聽著就著了迷,立刻想像他少年穿著棒球衣的模樣,他神采自信蹲在本壘後方,並迅速立起來,將球颼颼丟到二壘去,刺殺了那個意圖偷奔上二壘的傢伙,一絲得意的微笑都沒有顯露。
我覺得他的棒球衣必是朱紅色的。
我們最後分離開的原因也很單純,就只是我發覺他開始用著一樣的手法,在騙取我一個朋友的錢。我在電話裡對他咆哮怒罵,他聽著沒有回應什麼,就只在最後對我說:「那我們就分開吧!」那一刻我已經明白我其實深深愛著他,無可挽回,那人一直勸我懸崖勒馬,說他跟本就只是個不入流的黑道、一個混吃騙喝的無用傢伙。我知道,我統統知道,但我已經陷入對他的愛戀了,難以回返。
「我已經難以回返。」我對著那人說。
甚且,我必須承認,我們到最後一日,依舊並沒有真正以肉體交歡做愛過。他其實已經暗示著時間差不多可以了,「我們可以做那件事了,現在可以了!」但我忽然不想,我覺得我寧願延續著這樣對他持恆的肉體渴望,這讓我會覺得他特別地具有某種聖潔性,像是那具原本平凡的廉價木佛像,忽然閃爍出熾人光輝來。
他有些訝異我的遲疑不決,以為我必是迫不及待、歡欣等候這一刻的到臨,這甚至讓他不安起來,懷疑自己對我原本所有的魅力,忽然喪失去了。但並不是這樣的,我喜歡兩人目前這樣的關係,我願意繼續給他錢,然後他會從不知何處哪裡,攜來一些我不真需要的物件給我。就是這樣地兩人繼續交易著,沒有終點目的地交易著。但我從沒有明白對他說明過我所以遲疑的原因,我猜想也正就是因為這樣,使他覺得他必須開始去尋找另一個獵物了,他覺得我會離開他,終於會把他當成一個騙子般地離開他。
因為,至終我只是他的獵物,而他就是我的騙子。
那夜他忽然來到我住處,那人停車屋外,沒有熄火,人立出來在樹影下抽菸等他,只有那黃狗跟了進來。我知道他是來取回他的衣物用品,我其實已經在他來前,把所有衣物打包裝到箱子裡了,他進來時有些訝異,但沒說什麼,就彎腰抱起箱子走出去,完全沒有回頭地對我說:「對不起啊,我真的很對不起你的啊!」
我寧願他從沒這樣說過,他並不需要道歉,他也沒有真的對不起我什麼。我們自始就都明白這是一場交易,只是我們都沒有料想到,我們居然會對彼此有了真實的某種感覺。
「也許唯一值得彼此道歉的,就是那交易中誰都不該溢出來的那感覺吧!」那人的結論是這樣的。
後來,我學電影裡的梁朝偉去搭木柵捷運線,無目的地望著窗外倉皇奔走的燈火,一邊想像著他其實正往著南極什麼遠處靠漂去,那是他的夢境泊靠所在,而我永遠不會是他要的那個碼頭。
僅僅這樣想著,我忽然就覺得舒暢好過多了。●
自由時報-97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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