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錯錯錯
◎張放

年輕時，愛看朋友打麻將。坐在人身後，看那十三顆牌進進出出，變化多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有時該打出去的留下來，不該留的牌扔出去，造成錯誤，常使我感到惋惜，這是我愛看打牌的樂趣。

人生在世，跟打麻將一樣，常做錯了事。這種錯誤是主觀的，自己造成的，不能怪罪他人。

南宋詩人陸放翁，因為母親之命，不得不和恩愛的妻子唐蕙仙離異。使詩人終身引為錯事。他的一首名為〈釵頭鳳〉的詞，前半闋是這樣寫的：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陸放翁的錯，固然是為了孝順，基於客觀的傳統道德，但是他若再三懇求母親，留住唐氏，也並非做不到的事。不管別人如何評論此事，筆者始終堅持詩人做錯了事，造成畢生難以解脫的懊悔與慚愧。

項羽敗於劉邦，到了烏江岸，他原可以搭亭長的小船，駛向江東的。但是，項羽是個武夫，書念不多，為了保住自己的英雄名位，竟然殺了虞姬、戰馬，然後自刎。臨死還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老項啊，錯錯錯！

套句麻將話：前四圈不開和，你就認準了一定會輸麼？

王鐵珊是清末民初的名人。光緒年間進士，和張謇（狀元）同榜。做過京兆尹。他做過馮玉祥的老師。上個世紀二○年代，馮玉祥占領北京時，想請老師出任故宮博物院院長，他堅辭。別人勸他上任，王鐵珊不為所動。據說他的婉拒理由是這樣的：「我自信一生廉潔，不愛財，不貪財。故宮寶物很多，我當然不會偷。可是故宮好書也多，我愛書，當然也不會偷。不過只要一動心，我就完了，所以我決定不幹。」

歷史上記載清廉的人，有不少是過分渲染，甚至捏造的。王鐵珊是真正清廉的人，而且有點迂腐。他當京兆尹時出外巡查，適巧他夫人從家鄉進城要錢，趁農忙之前修理住房。衙門管財物的問明來意，從公款中暫借三百元，打發走了。數日後王鐵珊回來，管財物的報告此事，意在表功。不料長官大怒，要懲治，連夫人也算犯罪，罪名是「攜款潛逃」，傳為笑料。王鐵珊晚年很窮，到輔仁大學教書，冬天穿著一件灰色破棉袍，凍得時時用手帕擦鼻涕。我姨母聽過他的課，她說王鐵珊家裡吃窩頭，醃鹹菜，不久便病逝了。

其實，王鐵珊不去故宮博物院，錯錯錯，即使看了好書「動心」，拿回家兩本研究，也犯不了什麼罪。魯迅創造的小說人物孔乙己，因偷書被人打瘸了腿，應該為他上訴浙江高等法院，將那個惡霸家的藏書充公，並處以有期徒刑十四年才解恨。如今紹興咸亨酒店門口，塑立著孔乙己的雕像，那大抵是為他翻案，以平息一世紀的民憤吧。

回顧過去大半輩子，我看錯了不少書，浪費光陰，認錯了不少文藝人，空耗精力；也做了不少不應該做的事，悔之晚矣。直到晚年，我才覺悟到19世紀法國外交家塔列蘭的話，真對：「任何時候也不應該遵從最初的感情，它往往是崇高的，但也是愚蠢的。」●
 

自由時報-97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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