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物史與心史】在古典的課室中
【藝文賞析】【物史與心史】在古典的課室中
2008/9/24 | 作者:楊佳嫻
我熟悉張愛玲〈燼餘錄〉裡寫港大遭受日軍砲轟的景象。遇到空襲,躲在門洞子裡,和陌生人擠在一塊,「有腦油氣味的,棉墩墩的冬天的人。從人頭上看出去,是明淨的淺藍的天。一輛空電車停在街心,電車外面,淡淡的太陽,電車裡面,也是太陽———單只這電車便有一種原始的荒涼。」死亡逼到鞋尖,可是這肩背手膀,挨著那麼多人類的瑣屑,聽見他們噴出來的氣息……。
你帶我到港大去的那天,可是一個假日?只記得那棟老建築廊廡空蕩蕩的,站在暗處,目光穿出木頭的門格,拱形的線條,最遠的地方模糊了,也許是夏季陽光在窗外擠壓著空氣的緣故。廊柱之間偶爾伸進來一隻棕櫚葉。地板是幾何分割,整齊地填入象牙白,石青和絳紅,年深月久,像一疋柔熟的綢緞。毋須剪裁,時間就這樣穿著它,隱約可看見一點縫隙,一點輪廓。
試著轉動一處對開木門的門把,竟然沒有上鎖。你拉著我溜進去,如一個逃課約會的學生。一排排座椅沿著階梯分佈。「這是大一開學我第一堂上課的教室呢。」你臉上神氣多快樂。哦是的,大學時代,殖民地風的館舍,萬中選一的少年們,舞會,英國樂隊,High Table Dinner,用廣東話背起來的唐詩。緬懷港大時光的電影《玻璃之城》,黎明第一次見到舒淇,不就是在 Lacrosse(棍網球)球場上?你也曾是球場競賽中的一員嗎?
當年朱光潛在港大求學,是從大陸高等師範院校被挑來的。處在這洋氣十足的環境,加倍透露他們身上「十足的師範生的寒酸氣」。當時港大學生的娛樂,是足球,網球,海浴,可惜他都無法領略箇中樂趣。一○年代末期的港大,和你親身其中的七十年代港大,風景同或不同,可有些底蘊未變。在你的青春記憶中,我猜想,不免也有那些洋氣十足的事物。可是,這不盡然是壞的。香港以其相對邊緣的地理與文化位置,半唐番,不大正統,混血新品種,反而生出意外的活力。
朱光潛〈回憶二十五年前的香港大學〉提及,常在無課的午后,「沿梅舍後小徑經過莫理遜舍向山上走……在山頂上望一望海,吸一口清氣,對於我成了一種癮。……蔚藍的晴空籠罩蔚藍的海水,無數遠遠近近的小島嶼上矗立青蔥的樹木,紅色白色的房屋,在眼底鋪成一幅幅五光十色的圖案」,這是最使他留戀的香港景象。你有不同於朱光潛的路線嗎?那裡草木或也老去,因為記得你的悲欣。你走慣了這路線像二十歲地圖上的一道折痕。地圖曾遞到我手中,才掀開一角,突然又輕煙那樣粉逝。一場無心的魔術。
前年,當我再一次來到香港大學,走完綢緞的廊廡,木色依然陳舊,扶梯上手澤仍然沁沃。生活過,凝視過,啊被記住這裡的人愛過的人,也記住了這裡。課室已成為古典。我想引用略加修改後的,朱光潛回憶港大朋友們的一句話:「於今讓我和你隔著虛空握一握手。」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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