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讀空氣
讀空氣 |
◎張維中 圖◎吳孟芸
第一次見到弦太的時候,完全看不出他是個日本人。
我們約在早稻田大學裡的大偎庭園入口處見面。他穿著卡其褲,搭了一件有領長袖的寬鬆POLO衫,還背著一個日本男學生其實不太會用的運動型背包。他的髮型坦白說看起來有點呆,是有點過時又超齡的西裝頭。後來跟他聊起日本髮型店的日文用語時,我才知道原來他剪髮不只挑便宜的,也從來不管剪成什麼樣。他進髮廊時只會說一句話:「剪短!」
難怪他的頭髮會是這個模樣。
弦太不像是日本人,也不像校園裡其他任何一個早大生。他比較像是會出現在台北天母街頭念美國學校的ABC。而且,是那種不太懂得打扮的ABC。
客氣而微妙的交換起點
弦太是在一個日文部落格上主動找到我的。他想學中文,我要練習日文,所以他就發了訊息來給我。很快地,我們就約了在學校裡見面。
見面時他喚我「理一桑」(我的日文名字),而我自然也是稱呼他「弦太桑」。但是他說,我比他年長一些,不用在他的名字後加上「桑」。而且他在加拿大住了十年,其實已經在那裡念完大學了,現在回到東京又再念一次日本的大學。
他說:「我受的是西方教育,大家都直接叫名字就好,我們不用太在意日本人的那套禮節。」
於是我開始只叫他弦太,但,他還是堅持喚我理一桑。
我還算是有點日文基礎的,所以語言交換時可以練習說話跟聽力。但弦太是完全沒有接觸過中文的,所以我也不可能用中文跟他聊天。我只能教他一些簡單的單詞。還有他從圖書館借來的,有興趣想念念看的中文童書。
他要我教會他的第一句中文是「我的宿舍裡全是男生。我們是好朋友。可是,我們都沒有女朋友。」
然後,他說,像我中英文都會,現在又懂日文,這種人一定很吸引女孩子吧?我搖搖頭說沒這回事,女孩並不在乎你會幾種語言。
弦太每個星期會到他家附近的社區活動中心擔任日文志工。那是市公所提供給外國人與日本人交流的某種聚會。
「理一桑也可以來。但是有點遠。如果你覺得散會後太晚,你可以來住我的宿舍。」他不只說過一次,覺得我可以去看看那聚會,還有,住他家。
「好,一定會去看看!到時候還得麻煩你!」
我的回答很日本。所謂的「一定」只是個日本人的習慣用語罷了。而我也不可能真的去住他家。我們根本不熟。
那天,語言交換結束後,我們在便利商店的影印機前印資料。
他隨手翻了翻架上的雜誌,然後拿到我面前。
「你看!日本大學生都在看這種東西。大家不念書的,連早大生也一樣。」
那是一本情色雜誌。一群穿著比基尼的年輕女孩,在許多日本出名的大學校園裡,站在標的物之前拍出各種猥褻的動作與表情。照片裡學校的建築雖然被打上了馬賽克,卻還是能看出是哪裡。
他彷彿等待我有什麼評論或反應。可是我只笑了笑,沒多說什麼。回頭繼續影印。眼角的餘光看見他繼續快速翻閱著雜誌,不久,就把它放回架上。
我忽然想起他學會的那第一句中文。
尷尬,飄散在空氣中
我和弦太的語言交換大概只維持了一個半月。
剛開始時,他說,他這學期沒什麼課,而且都很簡單。可是一個半月以後的某一天,他一見到我就說:「我的課很重、很難。有點累。」
「一些新的課程,很難。」
他的話只說到這裡就停止了。
這時的我,也只能說「那只好多加油了!」這類鼓勵的話。
怪的是整個下午,他重複講了好幾次同樣的話。我覺得納悶,但也只能更換其他鼓勵他的話而已。我幫不了他的專修課程啊。
終於,在他最後一次說出「課程很難,所以……」以後,忽然像是麥克風被消音似地停住了。他顯然是有什麼話要說,但是欲言又止的。
「所以?」我狐疑地問。
他沒開口。我一度以為他說了話,只是我沒聽見。
空氣中開始飄散著一種尷尬的氣氛。我不知道他怎麼了。
最後,他總算開口。
「所以,語言交換就到今天為止。」
他的口氣竟變得有點硬。
原來如此。原來他鋪陳了一個下午的目的,只是為了這個結果。
他可能以為當他暗示他的課程很艱難時,我就應該主動會說「那麼語言交換是不是暫停比較好?」這樣的話吧。於是他便能順水推舟,順利完成他心裡真正想說,卻說不出口的話來。
他不想當那個最後做出決定權的、失禮的壞人。但,我讓他成為那種人了。所以當他終於不得不從自己嘴裡說出那拒絕的決定時,口氣變得有點差。我不知道他是不高興我不懂得暗示,或是他氣自己把氣氛給搞壞了。
總之,我的反應出奇地冷靜,只是淡淡地回答他:「喔,好,沒問題。」
他聽了,大約以為我不太明白吧,換成英文再說一次:「語言交換不再有了。下星期開始就不見面了。」
不知道怎麼地,我突然覺得這狀況有點可笑。
「是弦太想學中文所以找到我的。所以弦太現在想停止,我也沒問題。」
我的回話讓他的態度又軟了下來,換來一句他對我的「非常抱歉」。
其實有什麼好抱歉的呢?為語言交換的中止找出一個理由來(誰會知道那理由是真是假),又有什麼好尷尬的呢?
小小記憶卡裡的荒誕遺跡
從那之後的我,開始思考日文裡的一個專有名詞,「讀空氣」。
日文畢竟是個非常微妙的語言。有時,詞藻的包裝特別繁複,看似是藉以傳達意念的,其實是磨平了每個人內心情緒的差異。敬語一用,就代表有禮數了。而有時,許多日文的表達方式卻又是不用詞藻的。他們習慣不把話給說完全,你得依照當下說話者的口氣和表情來延伸出去。
語言顯現一個民族的性格。話保守地說一半,剩下的,對方去臆測。那些沒說出口卻是真正想表達的,飄散在你和對方的空氣之間。懂得讀空氣,自然就有能力從空氣裡攫取對方心裡的意思;不懂得讀空氣,就變成了「白目」的人。
弦太讓我變成了一個白目的人,而我讓他成為了一個失禮的人。
那天之後,我沒有再看見過弦太。一次也沒有。
手機裡還留著他的通訊錄,和幾封他傳過來的信件。我把信件給刪除以後,曾考慮要不要也刪了通訊錄,反正不會再聯絡。但最後還是暫時保留了下來。那成為了這茫茫無盡的大宇宙中,在一片小小記憶卡裡的某種荒誕的遺跡。
直到學期末,我從未在校園裡遇見過弦太。有一天,我發現他把自己在部落格上的名字給刪除了。我突然在想,弦太真的是他的名字嗎?偶爾想到這個人時,我甚至開始懷疑,他真是早大的學生嗎?●
自由時報-970925
++++++++++++++++++++++
上一篇:【藝文賞析】海洋超音波
下一篇:【藝文賞析】原子人 與他的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