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季,早從春末,晚至初秋,南太平洋海上,熱帶性低氣壓正蓄積實力,醞釀著、預謀著,一路北上,順道造訪我所在的島嶼與否?有時候一整個夏天過去,風平浪靜,安然無事,少放幾天颱風假,少了一些夏日永恆的插曲,反讓人有一股莫名的失落。颱風來臨前的天空總是特別明淨,夕陽總是異常絢麗,從天際間透出不尋常的紫光,彷若超現實的末日場景,世界毀滅前,於歸途中,大批下班下課的人潮一窩蜂擁進超級市場,搜括乾電池手電筒、餅乾泡麵,滿載的推車在收銀機前大排長龍,足足可儲糧三月。總是過量,不出三天,颱風早已遠離。我城的人們大肆採買,豪奢的程度不輸逢年過節辦年貨。颱風天,除了災難意義,竟還有小型慶典意義,嘉年華氣氛。就像《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與范柳原,大難來臨,一同取暖的基礎,不過就是眼下的柴米油鹽,世界將他們關在門內,共禦外敵,尋求短暫的安逸,並錯覺這就是永遠。
世界將我們關在門內,不得不。颱風天,我不得不和我的家人共處一室。平時疏離的、逃脫的、貌合神離的、藉故走開的,不得不一一歸隊回返。鐵灰色的暴雨像只銀碗倒扣,密密覆蓋,於是,我只看得見我父衰敗的臉,像《雷雨》中那個陰鷙寡情的大家長,把窗統統關住,插翅難飛,一個都不能少。外頭呼嘯肆虐的熱帶風暴,遠比不上室內正隱隱成形的這一個,正蓄積實力,醞釀著、預謀著。
室內瀕臨失控的低氣壓,終於又將我逼出門去。林立的高樓形成了峽谷效應,風勢遽增,穿街走巷四處惡作劇打游擊的厲風,掀翻我的帽子,掠奪我的傘具,棒槌般的雨點鞭在身上,逆風而行,舉步維艱,幾乎要站不住腳,仍得牛步前進。
直到看見遠處大大亮起的M,全年無休,風雨無阻。
在補習街精華地段的速食店內難得冷清,顧客小貓兩三隻,各據一方落坐,互不交談,卻有一種默契,風雨故人來的相濡以沫。蘋果派的甜熟氣味充塞胸臆,熱咖啡可無限續杯,沐浴於暖黃的燈光下,剛才在外頭,以肉身推擋強風暴雨的悲壯感,瞬間消釋。大片玻璃窗所阻隔的,彷彿是兩個世界。聳立在速食店旁的,是我城最高的摩天樓(彼時還沒有台北101),超高樓旁的深谷中所灌入的颶風,像一把一把鋒利的刀片從四面八方割來。我彷彿置身於透明水族箱的最底層,安全、靜謐、不起波瀾。靜觀上頭是如何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有一種隔岸觀火的快感。偶爾見到外面有人屈著身,勉強在疾風中走著,就憶起自己方才的狼狽,不禁為他擔心了起來。從前失戀,不知哪來的勇氣,颱風天竟往海邊走去,撥了手機給遠方負心的人,讓他知道我置身於何等險境。這樣莽撞的勇氣不會再有,如今我只願繼續將自己沉入安全、靜謐、不起波瀾的海底,將世界拒於門外,獨自一人,就可以尋求短暫的安逸,並錯以為這就是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