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寧願他在廿年前的去世是場騙局,寧願他和《劍魚》裡的頭子一樣是假死潛逃,變成一個金髮的歹徒、痞子或惡棍,但卻在另一個人生過得很好……
我好久沒有夢見我父親了。
他最後一次出現在我夢裡的時候,頭髮是染成金色的,很短很時髦那種。
像電影《劍魚》裡面約翰屈伏塔的金髮,那種恐怖分子頭子成功詐死而脫逃成功後在片尾出現的那一幕的時髦髮型,站在港邊的豪華遊艇上,穿全身白的昂貴西裝、戴名牌墨鏡,在陽光中露出從容的微笑,等著漂亮性感的女主角荷莉貝瑞把一整箱的現金從銀行裡開心地帶出來給他,而且,成功地逍遙法外。
因為,所有追殺的人都以為他們已經死了。
我父親在那個夢裡也是穿著全身白的西裝,而且露出從容的微笑。
這個夢,對我而言,是那麼奇怪那麼不可思議。
因為二十年來,我所多回夢見的父親總是憂愁的,窮苦而寒酸,甚至是躲躲藏藏的。甚至,在夢裡,他總是穿得很破,很潦倒……即使有一回他穿了正式一點的衣服,也只是像業務員式的不合身西裝,而且是舊的。多年來的夢裡一直如此。他回來的時間都很匆促,也急著走,或是,我聽到他的聲音,但沒有看到人,畫面老是停留在彰化的老家,光線很暗,他從某窄小的走廊式門側來交代一些事,也有點擔心我們,但總是在全家可以更歡樂或更明亮地聚在一起多吃點東西之前就離開了。
其實,我父親已經去世整整二十年了。
我甚至也已經好久沒想起他了。
其實父親在他活著的人生裡一直很體面,很講究,在每一個場合都是……尤其在生前最後十年正派的生意人的輝煌時代。
他總是打扮得整齊有精神地如此正式而得體,但絕不太過華麗,更不會過火趕流行。(那時代是如此保守……甚至還沒有女人會染成金髮,更何況是男人,還是有年紀的男人。)
「你終於原諒你父親了!」有一回聚會到很晚時阿默聽完我說的這個夢對我這麼說。「你不是說你父親當年去世留下了巨大的債務,讓你和你家的後來完全不一樣了!」我楞了好一下,也來不及解釋,或多說些什麼。
「你本來是個少爺的,」他說:「你憎恨你父親,因為他把家弄垮了!即使他是傳奇式地白手起家,也曾經把家撐到那麼輝煌過,但最後畢竟垮了。」
「而且……」阿默說:「你的後來因為家垮了,這二十年,你和家人從故鄉離開,過著貧乏而被家族瞧不起的日子,甚至,還發生更多流離困頓的事。」
「或許,夢中的心情不同了。」我說:「我寧願他在廿年前的去世是場騙局,寧願他和《劍魚》裡的頭子一樣是假死潛逃,變成一個金髮的歹徒、痞子或惡棍,但卻在另一個人生過得很好。」
「或說,你覺得現在的自己已經不再像過去那麼害怕,不再覺得你父親生意的失敗拖累了你或你的全家……」阿默說:「所以,他出現在你的夢裡,變成了另一種面貌。不再是那個潦倒的、逃走的模樣。」
「但,終究是被遺棄了。」我不得不因此面對了內心的這種情緒。所以,發現自己似乎從來也沒有在內心中承認過自己是責怪父親的失敗。
而且,甚至就這樣,在一種沒辦法承認自己被遺棄的悔恨和沒辦法重新取代父親把家重新輝煌起來的焦慮之間開始擺盪。或,就再坦白點,承認自己是少爺,曾經是「被寵壞的少爺」那種方式的成長。
我急著要忘了那些被寵壞的小時候回憶。
所以不願意承認。
因為,這樣才比較容易從故鄉或從家族中逃離。
在夢裡面,父親總是很瘦、心情不好或有點生病。但他並沒有對我們發脾氣或遷怒……雖然,他總是眉頭深鎖,有心事,也不願意說……
夢裡,我總還是小孩,大概是小學生那時候,我們還住在長壽街那老房子,和伯父、姑姑、伯母住在一起,那是大家族三代同堂的比較辛苦比較擠的時代。尤其是我們剛從台北搬回彰化那幾年。其實那幾年是父親輝煌前最辛苦的幾年,在台北的生意失敗了,向姑姑借來的錢賠光而回到彰化的時候。
二十年來,在每回夢見父親的早上醒來,我總有很深的失落。但也無法明說。一如濃重霧氣中看出的窗景,一如某些老式恐怖片或科幻片的畫面,始終沒有更駭人的鬼怪出現,但卻更陰森而沉重,也一如多年來另幾個我的父親有出現的夢的場景,是在陌生的房子的。
總也往往是黑白暗淡的像被廢棄多年的古宅,而且一定在黃昏或在晚上,但卻也是荒涼而空盪的,只開了幾個燈。但有幾個房間總是暗的。
還沒變成金髮的父親在陰森而沉重的走廊中走過去,腳步聲總是很輕,但夢裡的我總是聽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