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塔說，他們拿幾年來攢下的錢蓋屋，一點一滴，有多少錢就蓋多少，三層樓的房子跡近完工，廚房和廁所還沒蓋好…
 |
| 圖／潔子 |
她五短身材，黑黑壯壯的，兩隻眼睛圓滾滾的，一張團臉，滿月般的喜氣。這個印尼女子笑嘻嘻的說，她叫安妮塔，在隔壁林家幫傭。
阿嬤什麼都靠她 越洋賺錢不怕苦
天青氣朗的時日，安妮塔伴著林家阿嬤到社區中庭花園散步，阿嬤坐在輪椅上，九十好幾的老人家，老得沒力氣說話，看不出喜怒哀樂，就是一臉空茫的，任由安妮塔推著走。遇有階梯，輪椅走不了，在旁人相助下，嬌小的安妮塔吃力的背起阿嬤，上上下下的走畢階梯，再推輪椅。我幾次路見，不免為她嘆辛苦，她倒笑著說，先生有給薪水，她拿錢做事，辛苦是應該的。
聽她這麼說，再看那寫滿笑意的一張臉，我心想，這異國女子拋夫別子的，漂洋過海來討生活，歸鄉路遠，卻如此樂天知命，忒讓人心疼的。是以，有時路上遇見了，我總會停下腳來，和她聊上幾句。
相熟之後，知道林家阿嬤並無纏綿病榻，而是老邁無力，生活起居已無法自理，多半時間只能臥床，不分晝夜，安妮塔每隔兩個小時要幫她翻一次身，否則，老人家褥瘡上身，甚至生出蛆來。
三年前，安妮塔約滿回鄉時，阿嬤少了一雙每隔兩個小時幫她翻一次身的手，果真生瘡長蛆，很是不堪。等到安妮塔再度來台，幾番打理之下，又把阿嬤照顧到可以坐輪椅出來透氣曬太陽。
安妮塔早婚，十六歲就當媽媽：「老大還在肚子裡時，我先生就到馬來西亞打工賺錢，每半年才回家一次。三年後生了老二，等到兩個孩子大一點的時候，我也出來打工了，有時他可回家，我卻不行。」如今，安妮塔的三個孩子，老大已十八歲，么女兒也已十三歲，都在雅加達念書，一家五口隔著千山萬水，分居三個地方，夫妻倆想辦法湊時間回印尼老家團聚，一年一會尚不可得，比牛郎織女還要辛苦。
打電話只聽聲媽 蓋房一點一滴來
問她想不想孩子？「想哦，想他們的時候，就打電話回去，有時候只要聽他們叫一聲媽媽，我就掛上電話，越洋電話貴啊，不能講太多，有聽到聲音就安心了。」
「那天，我打電話回去，因是兒子生日，就多說了幾句話，兒子說，一個麵包現在要四百盧比了，媽媽，怎麼辦？那個麵包很小，還沒有我的巴掌大，以前只要一百盧比的，還是台灣好啊。」牽腸掛肚的一段話，安妮塔道盡天下父母心。
「快了，等房子蓋好，我不想再出來打工了。」安妮塔說，他們拿幾年來攢下的錢，在鄉下老家蓋屋，一點一滴，有多少錢就蓋多少，三層樓的房子跡近完工，廚房和廁所還沒蓋好，還不能入住，想他們夫妻這些年各自遠走他鄉，胼手胝足，就為築夢新家園，如今，眼看著就要圓夢成事了。
「女兒在電話裡說，媽媽，快了，等妳回來，我們就可以住在一起了。如果能夠每天張開眼睛，孩子就在身邊，這是我最喜歡的事。」安妮塔說。
「可喜可賀！」幾次，說到她的新房子，替她高興之餘，我不忘道喜。這時安妮塔的笑顏，光彩生動，和推著阿嬤輪椅時溫婉而謙遜的笑容截然不同。看著這麼一張笑逐顏開的臉龐，我不免想到「希望相隨，有夢最美」，政客喊出來的口號，用在安妮塔身上，多麼貼切。
隆冬之際，接二連三的強烈寒流，林家阿嬤不敵，先是感冒送醫，接著，在安妮塔餵食時，她張嘴把舌一頂，食物全數吐了出來，好說歹說任人勸，就是不吃不喝，有如就此關閉與人世間的唯一通道。家人緊急送醫，做了各項檢查之後，醫師說阿嬤並無大礙，只是身體衰老，一如機器用久了自然停擺，他也幫不上忙。
阿嬤向她說謝謝 才轉個身已辭世
醫院回來，兩天後的早上，安妮塔如常張羅餵食，阿嬤依舊不吃，卻突然開口說：「謝謝。」安妮塔說，照顧阿嬤五年多，她一直在阿嬤床邊打地鋪，隨時都在一起，卻從未聽過阿嬤開口說話，這句「謝謝」是第一次，卻也是最後一次了，她不過轉身取個東西，片刻工夫，阿嬤已然垂下頭來，沒了氣息，安詳自在的走了。臨去，還不忘開口向照顧她的安妮塔稱謝。
說到最後這一幕，安妮塔紅了眼眶：「阿嬤知道我愛她，她走了之後，晚上曾經回來看我，我知道她在那裡，張開手臂想要抱她。以前照顧她的時候，每天都是我抱上抱下的，天氣好時就推輪椅到樓下散步，可是，那天晚上，我想抱她卻抱不到，急得大哭，哭得很大聲，先生一家人都起來看怎麼回事，他們說沒看到阿嬤。我知道，阿嬤是回來看我的。」
「我跟先生說，阿嬤的衣服不要丟掉，送給我，我要帶回印尼，上帝知道我愛阿嬤，我一直把她當作自己的媽媽。」
阿嬤走後，很長一段時日不見安妮塔。這天，我們在電梯間不期而遇，我口稱好久不見，她說她現在在照顧阿伯，就是先生的哥哥：「阿伯生病了，需要照顧，阿伯較年輕，有些事他會自己做，不必像照顧阿嬤那樣，一刻都不能離開。」
「哦，比較年輕？」我問。「是啊，他才七十三歲。那天，阿伯還叫先生帶我到大賣場買東西，八月，我要回印尼了。」安妮塔說。
歸鄉日近，安妮塔忙著採買給家人的禮物，數位相機是買給女兒的，手提音響則是給兒子的。
「妳自己呢？也買個禮物犒賞自己嗎？」我問。
「我買了菜刀跟鍋子，那菜刀好用，還比在印尼買便宜呢，鍋子比較貴了一些，台灣好啊。」安妮塔說。這般無我，是「煮」婦的標準答案，想來，她在家鄉建蓋的新屋已成，廚廁俱全，就等主婦就位，炊煙燃起一家人的晚餐。
築夢安妮塔，歡喜歸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