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文學格子舖】歌曲
圖◎王孟婷 |
圖◎王孟婷 |
圖◎王孟婷 |
圖◎王孟婷 |
圖◎王孟婷 |
圖◎王孟婷 |
薄暮之歌 ◎季季
總是不自覺地,在日色漸趨灰沉的時分,有一組旋律從記憶的底層流竄到我的唇邊,於我的耳際悠然響起。
那每日薄暮造訪的旋律從未走調,仍像少女時在永定家鄉初次傾聽,耳際飽脹著莫名的喜悅,內心浮動著淡淡的憂傷。
──叫著我,叫著我,黃昏的故鄉不時地叫我,叫我這個苦命的身軀,流浪的人,無厝的渡鳥。……
叫著我,叫著我,黃昏的故鄉不時地叫我,懷念彼時故鄉的形影,月光不時照落的山河……彼邊山,彼條溪水,永遠包著咱的夢,今夜又是來望著伊,喂,親像在等我的──
我的腦啊,是永不疲憊的曲盤,於每日將盡之際為我播放那悠然的薄暮之歌;〈黃昏的故鄉〉,我聽到的第一首台語歌曲。足履四處移動,生命不斷轉換,那旋律啊,不管在何處都是異鄉人的永恆呼喚。
sodomi-fadore-doremifamiredo ◎愛亞
我的新洗衣機在洗畢衣物時會有電子音樂響起,第一次聽便了然那曲調是熟悉的,sodomi-fadore-doremifamiredo-但究竟是什麼曲子?還感到有點親切,再聽幾日覺得那應是一首歌,於是洗衣洗得勤了,順應曲子去思索歌詞,歌詞、歌詞……是我做廣播節目時常用的歌麼?是收音機裡傳唱的歌?抑是念書時音樂課吟唱過的歌?彷彿歌詞有點古味……
夏日晨起能遇見迢遙由不知何處飛來四樓吾宅的翩翩蝶,蝴蝶,蝴蝶,「蝴蝶飛蝴蝶飛粉老香乾何處歸」呀!這一句,出來了!上一句洗衣機不唱的是「蝴蝶飛蝴蝶飛紅邊迷了紫邊迷」,這是初中時老師教的,這樣的歌詞教給初中生幹嘛?嗯,還記得那個玉樹臨風的陳老師,白淨淨容長的臉。班上女同學不甚滿意我不著迷於他,我說:「他太斯文了!」呀,我竟記得!五十年前小女生我對男子就有了「看法」。這首〈蝴蝶飛〉是老師用蠟紙鋼板手寫刻印的,老師早已老了,那字跡卻還在眼前哩。
Gotta Serve Somebody◎孫維民
狄倫(Bob Dylan)經常顯露叛逆之姿。他控訴制度、政府、人性,偶爾對神也有抱怨。不過,就像狄金蓀(E. Dickinson)或是其他一些人,狄倫仍然是虔誠的。
有時,像狄金蓀一樣,狄倫也會溫馴一些,以切慕或警示的方式表達虔敬。〈必要服侍某人〉就是這類的歌曲。狄倫說,一個人無論尊卑貧富,無論從事何種行業,總要服侍某人:
但你必要服侍某人,沒錯
你必要服侍某人
也許是魔鬼,也許是主
但你必要服侍某人
原來,我們必須服侍的,並非隨便的某一人,而是神或魔鬼。這是非此即彼的選擇,其間沒有模糊地帶。
這種武斷的口吻,其實也是《聖經》的態度。耶穌不也說過:「當那一夜,兩個人在一張床上,要取去一個,撇下一個。」
一個人 ◎鴻鴻
這輩子活的時間不長,聽的歌已太多。我父親常口中哼哼「不要像隻小野貓,小心謹慎莫奔跑~」讓我常好奇這些歌和性格潛意識的關聯。不知是否反映生活現狀,最近我腦中常迴響的是aniDa的〈一個人〉。
aniDa是香港女孩,每次到香港阿麥書房就見她在守櫃台,渾號「店員A」。後來才知道她唱歌,還到台灣唱過幾回,但我每次發現時都錯過了。〈一個人〉是她少見的國語歌。「一個人看書,一個人看海,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等待,一個人唱歌,一個人默默存在。」何等自得,卻也不掩寂寞。最後她的結論是「要愛我自己,世界才美麗。」我總是想改成「要愛這世界,自己才美麗。」沒有是非,只因我老了。然而管你同不同意,還是被牽著跑,這就是歌曲的魅力。「明天太陽總是依舊升起,心情好壞也要隨我歡喜。」任性是沒有年齡之分的,所以年輕女孩的歌也能道中我的心聲。
把歌的意境當成夢想來實現◎廖玉蕙
一直記得〈春野〉這首歌,每次唱,都不自覺高興起來。
「疊疊青山含碧,彎彎溪水流清,雨餘芳草綠如茵,珠光點點明。婉轉流鶯語細,翩翩蝴蝶身輕,村前村後桃李,相對笑盈盈,盈盈。」
它的文字簡單,曲調輕快,記住了,就一輩子忘不掉。直到現在,每當心情特好或特壞時,這首童年時的兒歌就會躍上心頭,唱了它,愉快加倍,痛苦減輕,像特效藥。
這是一首兩部輪唱曲,小時候的音樂課上,全班同學分兩邊,左邊的同學先唱一句後,右邊的同學才接著唱第一句,後唱的同學追著先唱的,先唱的持續領先一句的局面。不知怎地,這種輪唱方式總讓我感受極大刺激,情緒高亢,怕一不小心被對方拉著走,幸而順利唱完,總開心得不得了。
歌詞裡寫的農村景致,是童年家鄉的寫照。我少年離家老大回,在故鄉的土地上,挖了口池塘,種了桃花、杜鵑、柳樹和幾株竹子,時見蝴蝶穿花、蜻蜓點水,下雨時,珠光點點照眼明,我把歌的意境當成夢想來實現。
淚的小雨 ◎林俊穎
無例外地,那一刻,不論在郵筒或那人前,我總是股慄而臟器痙攣。我赤裸在那一張信紙上,如同在砧板上。求主垂憐,這次轉運。愛,何其艱難;求愛,何其難堪。頭上夜空,她的歌聲在星群裡也放光。
走過稚嫩的階段,進入犬儒期,以譏誚苟活。也是無例外地,每次總訕笑她超級芭樂,優柔得令人作嘔,柔情其實是愛的誤譯。轉過身,我知道我在鞭屍從前的自己,而她是唯一的見證者。
1995年5月8日中午,她猝死的消息沸騰傳到香港柴灣一大棟烏黑棧倉改建的辦公室裡,我心想,老鄧不還活著?我那瘦扁、鼠相的房東,每晚守著電視淚汪汪看她的一切報導,「哭泣你哭泣為了分離,分離分離後再相見不易,我曾把你的影子藏在睡夢裡」。流水十年,無一例外地,再聽她每一首癡心、傷情、不悔的歌,我眼睛後面有一條細蕊汩汩著熱液,報答她唱給我知道什麼是甜美而堅韌,一瞬煙花,千金不換。
我ㄉ卡帶◎郭強生
對智慧財產權還沒有概念的時代,有一種代客錄音的服務,我時常照顧他們的生意。
要湊齊一捲卡帶AB面十四首歌聽來簡單,但是卻總要耗掉我許多心神。沒有什麼經濟條件,精打細算總是要的。太紅的歌成天都聽得到,就不必了。西洋流行歌反正沒有代理,買盜版帶天經地義。最後入選的,幾乎就都是那些我覺得好聽卻冷門的國語歌,因為冷門所以盜版都嫌多餘的那種。
國語唱片隨便賣賣可破十萬張的年代,每週都至少有一打新人出片,這些歌能被我聽到真是緣分。歌名叫什麼?是誰唱的?總要經過一番辛苦查證。隨便舉幾個名字:楊璿、徐雯倩、張海漢、陳黎鐘,記得他們的請舉手?
他們卻都在我代客錄音的卡帶裡,是我留住了他們的聲音?還是他們挽住了我的時間?
兩個人的旅行然而只買了單程車票誰也不願再回到往日情境雖然是個夏日我的心卻像冬天一樣冷也許這是我一生最冷的夏日……順手就打出了一行歌詞,賴佩霞唱的〈冷凍我愛〉,楊立德的詞。
外文系出身、留美十餘載的我喜愛國語歌的程度一直超過英文歌,這讓某些自以為英文高竿的朋友差點跌破眼鏡。
流行歌就是因為貼近生活才有存在的空間,我不知道那些朋友幹嘛沒事就來一首約翰.藍儂的〈Imagine〉,難道他們是參加過越戰不成?
媽媽送我一支吉他 ◎林宜澐
還有很多人記得蔡咪咪嗎?蔡咪咪跟五花瓣合唱團唱紅〈媽媽送我一支吉他〉時,我差不多也就是她當時那個年紀,十四、五歲,在離她遠遠的東部花蓮念國中。國二暑假,台灣的七虎少棒敗給了尼加拉瓜的左投巴茲,害得全國幾乎是哭成一團,回想起來,當時的空氣彷彿還滲著一點鹹濕的淚水味。是這樣嗎?記憶中我跑到花崗山的棒球場哼這首歌,不是刻意去那裡唱,而是到了那裡,脫口而出就哼了,「媽媽媽媽呀!送我一支吉他。不要強尼,不要尤瑪,只要我的媽媽,我的好媽媽。」花崗山球場沒比賽時比沙漠還荒涼,那個下午放眼望去不見半個人影,只有蔡咪咪的歌聲在落漠的我的心中迴盪,第二年的比賽出了一個很厲害的許金木,中華隊一路殺進決賽,痛快拿下冠軍,沒多久開學,我就變成一個天天在海邊讀書的高中生了。
茉莉花 ◎柯裕棻
童年的調子簡單乾淨,同樣的詞一再重複,沒有弦外之音,唱的就是字面的意思,白話得不能再白了。即使有一點起伏曲折,也像是孩童單薄的嗓子走了調,像茉莉細細的枝椏蜿蜒,一小朵白花一個轉折音,一小朵,再一個,一路唱下去。多唱幾次,轉折多了,一園如麗星,馨香裊裊浮上來,簡單的歌詞就有了別的寓意,暗中唱著誰的身世。
小時候學笛子,依嗚依嗚吹這曲子。我非常耐煩,但氣總接不上來,手也不夠靈巧,反覆練習同一個手勢,應該輕放的地方常常太重。所以那支曲子到了「送給別人家,茉莉花呀茉莉花」這一句時,就零零落落不成調。
大人聽著嫌煩,就說:「把妳也送給別人家吧。」我就突然理解這曲子的弦外之音,感到非常悽涼了。
風的線條 ◎吳鈞堯
高中,是我這一生中,歌唱得最多的時候。彼時,民歌流行著,電視上還能看見劉文正、江玲等人表演,林慧萍、金瑞瑤、李恕權,則剛剛崛起。彼時,捷運還沒有影子,社會跟感情都還戒嚴,我常騎單車,吟唱李恕權〈風的線條〉,穿梭三重跟五股。
我唱歌,給聽不見的人聽。那在國中畢業典禮上,讓我驚喜且心跳不已的女孩。我情不自禁地,往她家方向騎,希望不期而遇。我的期待漫長而堅忍,一戀六年,未曾停息,卻從來不曾發生過一丁點浪漫。
終於不期而遇,是服役時,我等搭公車回龍潭,她挽著男友走過。「微笑掛在妳的嘴角/蕩漾我的情懷/總是叫我無法言語……」
我們點頭招呼。也在這個時候,我中心的鏈條斷了,輕輕說了聲,「再見」。
不熟的科恩先生的藍雨衣◎劉梓潔
你不相信我會自己聽Leonard Cohen,一定是哪一個老男人教妳聽的吧。你說。
我說,對我們這一代,Cohen翻紅是因為溫德斯的電影《豐饒之地》裡面引用了其歌曲,他的小說《美麗失敗者》也差不多於此時推出(大塊文化出版),於是又風靡了一代青年。
我用我很熟練的出版文化報導措辭回答你。因為,是的,我們並不熟。
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在可以自己挑CD播放的酒館裡,我放了〈Famous Blue Raincoat〉。著名的藍雨衣。科恩先生頹廢又深情的聲音唱著:現在的你不為什麼而活了?我希望你還留著一些唱片。
歌曲單首重複循環播放,我們沒有察覺。我們沉默。起先因為不熟,後來在享受安靜。
是我。我先耐不住了,起身說,不好意思我按到repeat鍵了。我打破了安靜,亟欲打破重複。
沒關係。你說。於是我坐回我的沙發,與你的沙發隔著一張沙發。
不好意思。沒關係。於是,我們繼續重複著安靜,重複著不熟。
富士山下 ◎黃文鉅
在盛夏的暑氣裡想像櫻花盛放的模樣。道旁的櫻樹比肩而立,留下花朵不知開了幾轉的輪廓,正隱隱釋出前生靈氣。隻身回到一小時時差的東京,不是為了要看什麼了不起的風景,更不是為了瞎拚。漫無目的搭乘山手線,隨靠隨停,胸中一股莫名的意志引領我穿街走巷,憑著言不由衷的日語。
耳機裡播放著〈富士山下〉,林夕的粵語詞百轉千迴,陳奕迅唱得好銷魂。人人心中都有一個東京,看似殊途同歸,走到最後竟又貌合神離──愛情亦如是,總免不了優柔寡斷的起承轉合。即便曾經滄海難為水,東京依舊是東京。而我,僅僅為了召喚一個告別的藉口,好讓自己並不那麼傷感地,來過,而後離開。
就像每場棋局的一開始都勝負未定,楚河漢界歷歷分明,針鋒相對之前那最美好的時光啊或許還能倒流也不一定。就算倒流了又如何呢,告別的隱喻情同富士山下的凝望:哪怕再怎麼亙古不移,也不是我一個人的風景了。
自由時報-971009
++++++++++++++++++++++++
下一篇:【藝文賞析】我的特別座◎宋隆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