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太陽臉

◎楊明

離開辦公室時，在走廊上遇到一位同事，他隨口問：「要走了嗎？」我回答是的，然後他說：「那好，回頭見囉！」我微笑點頭，步出了辦公樓，心裡回味著這句再尋常不過的招呼語，突然有了許多感觸。

《紅樓夢》裡，一天晚上，黛玉往怡紅院看寶玉，丫頭聽見敲門聲，回說都睡下了沒開門，黛玉因素與寶玉關係親厚，以為丫頭沒聽出自己的聲音，才懶怠開門，便又提高聲音說：「是我，還不開門嗎？」偏偏一向聰明伶俐的晴雯依然沒聽出門外叫門的是黛玉，還故意說：「憑妳是誰，二爺吩咐，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二爺指的就是黛玉的心上人寶玉。剛吃了閉門羹的黛玉，此時卻見寶釵從院裡出來，於是生起寶玉的氣，濃濃的醋意，經過整晚的發酵，翌日園裡遇到自然是不肯搭理，賈寶玉不明究裡，當時說了這麼一句話：「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既知今日為情所苦，當初何必還要開始？沒有昔時的諸多付出，即使現在的心情遭到對方誤解，苦痛也將減輕吧。問題是人生裡永遠沒法提前預知，而任何事一旦發生了，也就不可能回頭，所以才有如此多遺憾吧！早知道會發生意外，當初就該拚命阻止他；早知道他會離開我們，就應該更珍惜相處的每一刻；早知道……

人生是無法回頭的，只能一路向前走，不管你有多不甘心，都沒法回到過去，修改已經發生的事情。

回頭的虛擬選項

為什麼招呼語中又有一句︰「回頭見」。當然這回頭和那回頭意義不同，回頭見其實也就是再見的意思，而這再見可能是半小時、一天，也可能是十天半個月後，回頭見不過是表示很快又可以再見面。就像是英語中：see you latter，通常譯為待會兒見，我覺得更準確，畢竟回頭固然是形容轉瞬又再度碰面，卻還有另外一層意思。

那一天我步出辦公樓時，心裡計畫著的正是辭呈上的措辭，我已在遙遠的東岸城市另外尋了一份工作，在不能回頭的人生裡，我和那位對我說「回頭見」的同事，再見的機率畢竟不高。

電視上重播老片子《東邪西毒》，電影裡的張國榮說了這麼一段話：「當你不能再有，唯一可做的就是不要忘記。」不能再有，不能再有的究竟是什麼呢？在我來想，過去了不能再有的當是青春吧！失戀了，即使有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慨歎，誰也不能確定不會有新戀情發生﹔錢財失去了，說不定下一刻就中了樂透彩，李白不是說「千金散去還復來」嗎？生意失敗了，可以東山再起；考試失敗了，可以再接再厲。唯有青春，一旦逝去，再無返還的一天。

記住自己曾經年輕嗎？有一首歌叫做：〈昨日，當我們年輕時〉。

我一直記得，二十八歲時，和媽媽一起逛街，看見模特兒身上穿了一件牛仔洋裝，淺藍色的牛仔布在領口和袖口鑲了一圈白色蕾絲，媽媽覺得好看，建議我試穿，我當時說，這式樣會不會太年輕了？我都快三十了。媽媽回答我，今天的妳永遠比明天年輕，現在是妳最年輕的時候，以後只會更老。我買下了那件洋裝，現在回頭想想，二十八歲是多麼年輕啊，三十歲也是，三十五歲也是，在歲月的河裡，時間不斷流逝，昨天的自己，其實就是年輕。

我也曾經問過自己，如果上天讓我擁有一次回頭的機會，可以回到過往的某一天，重新來過，我會選擇生命中的哪一天呢？當這樣一個虛擬的選項出現，回顧過往生命之時，是重新抓住某一個錯失的機會？還是彌補自己曾經犯下的錯誤？應該避開傷害自己還是被自己傷害的人？這樣反覆思考時，我發現即使擁有一個回頭的機會，也不能確定是否重新來過，就一定可以做得更好，你改變了原來生命中的一天，避免了一個遺憾的發生，卻不能肯定是否接下來的發展一定更好，不會換來另一個遺憾。

但是面對巨大的災難時，所有人都會希望有一次回頭的機會吧，不要搭上墜毀的飛機，不要坐上出軌的火車，不要進入失火的大樓……汶川地震中，那位以手機簡訊告訴孩子，媽媽愛你的母親，那位以身軀護衛自己的寶貝卻沒有機會看著孩子長大的母親，曾經讓許多人心酸，而那是一場八級大地震中諸多遺憾裡的一樁，如果能回頭，2008年5月12日，四川龍門山地震帶的人全都應該離開，卻沒人能夠預知，所以需要一次回頭的機會，六萬多人需要，不，更多。

走在時間的單向街

美國有一部電視影集，男主角可以提前拿到翌日的報紙，因此阻止各種不幸的發生。初看時，我曾經羨慕那位主角，擁有挽救災難的機會，但是仔細想想，其實說是沉重的責任更為恰當，因為你是唯一收到報紙的人，也就是唯一提前預知的人，如果你不能阻止，災難就勢必發生，等於眼睜睜看著生命喪失，但是如何讓別人相信你呢？影集裡的男主角就算拿到了2008年5月13日的報紙，也沒法讓四川龍門山地震帶的人離開吧，誰會相信他呢？有回頭的機會，結果只是徒然，災難仍在眼前發生，恐怕是生命中更難承受的壓力。

我們總覺得時間不能倒轉，是天地無情，為了扭轉命運，電影編劇發揮想像，編造了《回到未來》、《似曾相識》、《今天暫時停止》等許多顛覆時間觀念的故事，故事雖然滿是幻想，倒也不乏發人深省處。其實時間的單向流逝，若真是上蒼的安排，又何嘗不是上蒼對人的一種體恤，因為無力挽回，所以只能節哀順變，雖然無奈，但別無選擇是不是也是一種心安理得，一種順應大勢後的平靜，甚至豁達。若力可挽回，而所謂的「可」也許只是千分之一，萬分之一，卻得付出莫大的代價，挽回不成，不禁又回顧再回顧，是否哪個環節出了錯，而錯誤真的無法避免嗎？其中的掙扎折磨，會不會更令人傷懷？

在不能回頭的人生裡，每一次的相聚都可能是無數次中的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回頭見是一種期許，也是一種緣分。

辦公樓外栽了一排法國梧桐，夏季的青翠繁茂已過，深秋墜落的一片片枯葉，踩在腳下窸窣作響，我回頭再望一眼，這幢樓，這座小城，都將成為記憶的一部分。回頭見，不只是待會兒見吧，對我而言，還有著回顧過往，在記憶中相逢的意味。●

自由時報-97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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