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嗨‧自由路◎汪建
 
 刊載日期：2008-11-04  
 

 我原來像個野孩子，一直都在台中公園附近閒晃，就是有座雙塔的湖心亭、還有可供情侶划船的那座公園。以前風景明信片常看到的。姊姊兩歲時，父親常在傍晚抱著她餵飯，一直餵到了公園，冬天天色暗得快，餵完飯要出來時，公園裡沒設路燈，烏漆抹黑，差點找不到側門出口。
台中公園，我小學低年級時幾乎天天報到，常在荷花池邊用家裡用壞的破紗窗的砂網，撈大肚魚。長大一點，我學鄰居買了簡單的釣線和魚鉤、浮標，再在草地上挖蚯蚓當釣餌，然後撿來一根竹子做釣竿，也學著一群看似閒雲野鶴的人垂釣。公園離我家沒多遠，靠雙十路的側門對面就是我家了。
公園的正門在自由路上，往南走一小段，就是一個七彩霓虹的世界。遠東百貨的櫥窗，始終散發流行的魅力，它永遠走在時代的尖端。對面的東海戲院人潮洶湧，要看邵氏電影，像〈大醉俠〉和〈梁祝〉，得買黃牛票，否則根本不得其門而入。
這些人潮打哪兒來呢？有的來自北屯鄉下，有的來自西屯鄉下。在假日的夜晚，他們要搭公車，還要轉車，才能來此消費。後來我長大了點才知道，北屯、西屯都屬台中市，但是台中市只有中區才有電影院、百貨公司，其他地方只有竹林、稻田，當然就算鄉下囉！
這些「鄉下人」，很羨慕我們，包括父親住北屯的朋友和母親住西屯的親戚。因為我們幾乎天天可以逛大街，步行十分鐘就到。他們想吃一碗蜜豆冰，得千里迢迢來到遠東百貨後方的第一市場，那裡才是正宗老字號。他們想要買便宜的魚肉蔬果，得往第一市場旁的建國市場裡鑽。愈是泥濘、魚腥味重、人的汗味酸重的地方，菜色愈多愈好，既新鮮又便宜。他們從北屯鄉下來，加上車資，還是比當地的市場便宜太多。
想看歌仔戲，吃太陽餅，也在自由路上。離遠東百貨不遠，歌仔戲園子裡竟日鑼鼓喧天，二胡與嗩吶齊鳴熱鬧得很。太陽餅原來的名字是麥芽餅，它是用麥芽糖做的，皮酥爽口，也是古早台中富貴人家的茶點珍饈。因為早期開在自由路上的店鋪叫「太陽堂餅店」，顧客順口叫著叫著，久了就叫成「太陽餅」了。如果想買書，遠百的自由路與中正路交叉口右轉中正路上，就是台中市最大的中央書局。你想要的書，這家書局都有。想吃夜市小吃，沿著中央書局，穿過第二市場，很快就到了中華路夜市。不但有各式小吃，還有專演布袋戲的戲院，經過時，但見裡頭金光閃閃、爆竹喧天，一場武林的腥風血雨，天天不斷上演。此外廉價成衣攤和舊書攤也在此軋上一腳。還記得在舊書攤上買到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以為尋到寶，但讀起來味同嚼蠟，心想，赫赫有名的還珠樓主不過爾爾。多年後和聯經出版的《蜀山劍俠傳》一相對照，才知舊書攤掛羊頭賣狗肉，我只買到一個封面，裡面內容，全是毫無才氣的窮酸秀才的武俠夢囈，與《蜀山》八竿子搭不上線。
若從雙十路往北走，有省立游泳池，再過去是台中體專的體育館，釵h企業辦的大型晚會都借用此場地，晚會會邀台北來的紅歌星及名節目主持人包國良。加上體育館左邊的體育場、右邊的棒球場，各項運動賽事紛至沓來，假日的雙十路經常被擠得水泄不通。因此北從雙十路南下轉自由路、再至火車站、中正路、中華路等這一方小小天地，大概就是台中市的精華所在。總之，台中市民的民生需求，幾乎全賴台中市的中區和北區的一小部分供應，而且只要憑我們的一雙腳，一個晚上全能搞定。
時間的輪軸不斷的滾動著，台中公園旁基督教堂（思恩堂）的後方，也就是雙十路和精武路的交接處，不知什麼時候誘F一座十層樓的省立圖書館。巍峨的高樓與現代化的設備、還有免費的書報雜誌可看，燠熱的夏日還有冷氣可吹，所以我閒晃的地方轉移了。更令人驚豔的，週末假日一樓的視聽室與旁邊的中興堂，常舉辦各種知性講座，主講人都是台北來的學者專家。講題五花八門，文、史、哲、理、工、醫、農無所不包，我也無所不聽。旁人是看門道，我則是看熱鬧。
印象比較深的一次演講，是在雙十路上的美國新聞處。它坐落在市長官邸旁，官邸旁邊就是台中一中。那一次講的是舞蹈。以前的男生喜愛舞蹈，會被譏為娘娘腔，偏偏我有舞蹈細胞，國小還代表班上參加土風舞、山地舞比賽（當時沒有街舞這玩意兒），初中以後就不敢跳了。然而美新處的這個演講我還是跑去聽了，因為不能跳，聽聽總行吧。
記得是晚上七點開始，我六點五十分就到二樓的演講廳候著。演講廳不大，大約只來了十多位聽眾，我搶著第一排的座位坐著等。過了五分鐘，一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毛頭小伙子突然進場坐到我旁邊來，手裡還拿著筆記本。他好像有些煩躁的不時看著錶，又問我現在幾點了。就在七點差兩分時，突然他一個箭步衝向講台，並抓起麥克風演說。他的舉動嚇了我一跳。原來他就是今天的主講人││林懷民。一般演講，總有個引言人，我想當時舞蹈是個冷門行業，所以林懷民就校長兼撞鐘。他把他在外國跟瑪莎葛藍姆的學舞經過用幻燈片秀出。我看到了舞蹈的力與美，也知道了學舞的艱辛。我很欽佩一個大男生跑去外國學冷門舞蹈的膽識，如今的雲門舞集果然紅遍國際。一個人有毅力朝著自己的興趣發展，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
時間在動，空間也跟動，政府的都市計畫決定拓寬雙十路，我家的房子被拆除了。離情依依、萬分不捨的遷出中區。我們搬到了靠近水湳的四期重劃區公寓，鄰近大雅路。也就是曉明女中的後方。從大雅路旁的一條小巷子可直通我家，巷子裡荒煙蔓草，還有養牛人家在餵牛吃草。我們也成了「鄉下人」了。可是不出幾年，牛群不見了，巷子裡的一大片牧草也被建商剷除，興建大廈。大雅路突然就像以前的自由路，車水馬龍。原來拜中山高所賜，從中清交流道下來的車輛，絡繹於途，街道兩旁有數不清的太陽餅店吸引著觀光客，每家店都說它是正宗老字號。無獨有偶，台中中港路也出現了由中港交流道下來的車流。比起大雅路，猶有過之，因為sogo百貨、新光三越紛紛出籠，大型辦公大樓更如雨後春筍。大小銀行、影城、觀光飯店四處林立。台中港路雖然拓寬為八線道，每日上下班時間仍是大塞車。鄰中港路不遠的西屯區，也趕_了全台最大的自然科學博物館，人潮逐漸往台中的屯區移動，這些「鄉下人」住的地方，地價三級跳，台中市原來的地王（自由路和中正路的交叉口），只有乖乖拱手讓人。總之交通及各項經濟建設改變了城市原有的風貌。
一日，心血來潮，想來舊地重遊。多年暌違，遠東百貨早已歇業多時，東海戲院已成歷史名詞，中央書局被中友百貨的誠品書局取代，中華路夜市雖然還在，但比起一中街、逢甲夜市，真是小巫見大巫。
夜晚走在自由路上，街道如一條消逝的霓虹。除了老字號的太陽餅店還在苦撐，釵h店面早已人去樓空。雙十路的美國新聞處，變成了一家曙U。省立游泳池，再也不是他一家獨大，況且到處都有室內溫水泳池，比它的露天冷水強太多了。隔壁的棒球場還在，可是十一期重劃區又誘F座更棒的洲際棒球場。台中市的中區，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真有不勝唏噓之感。還好，台中公園雙塔湖心亭的地標，仍屹立不搖，算是稍解我內心的悵惘。※

來源：更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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